御前心理师 第342节
宝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这些年里她时常梦见那个在承乾宫里喜欢洗澡的小姑娘,但当柏灵真的站到她跟前时,她又觉得陌生起来。
这几年她辗转几户人家,虽然不闻外事,却也听说了柏灵落水投湖的事情,宝鸳哭了好几夜,一如当年听闻贵妃坠亡时一样。
只叹她们这些昔日在一块儿笑语欢歌的故人,到如今一个都没有落得好下场,世道如碾,竟是把所有人都轧了个魂飞魄散!
而今柏灵活生生地站在宝鸳面前,宝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四年过去了,柏灵脸上稚气尽褪,果然像当年初见时她预料的那样,越发出挑得标致,个子也高了不少,唯一没有变化是那双盈盈的眼睛。
宝鸳猛然回过神,她红着眼眶,连忙将门拉开,然后牵起柏灵的手,将她从外面的大雨里拉进屋。
而后门又重新合上。
不远处龟爪子们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望了一眼侍女手中怀抱的银两。
众人纷纷纳起闷来——这是带着银子进不去,不带银子才能见上面的意思?
什么道理嘛。
……
“我后来去找过你,”柏灵轻声道,她解开了发绳,用宝鸳递来的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应该就是建熙四十五年初秋的时候……”
“那时候我已经不住孺子路了。”宝鸳轻声道。
她一面与柏灵聊天,一面翻找着自己的衣服,竟是找不出一件不带补丁的来给柏灵换上。
她思前想后,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身压箱底的衣服是和夏被放在一块儿的,连忙跑去另一个箱子里找。
“来,进去把湿衣服换了。”宝鸳轻声道。
整个屋子其实就只是四四方方的一个一居室,但宝鸳在屋子中间格了一道帘子,勉强将它分成了里外两屋。
柏灵按照她的示意,进去里间换衣裳,拉开帘子的时候,念念从里面跳了出来,对着柏灵做了一个鬼脸,然后飞快地躲去了宝鸳身后。
“喊姐姐好了没有?”宝鸳问道。
“坏姐姐!”念念大声说道。
“诶,你这孩子怎么——”
柏灵打断了念念的话,她认真地看向宝鸳,“后来宝鸳姐姐去哪儿了呢?”
宝鸳手里的动作稍稍凝滞了一下,她轻轻叹了一声,目光也落在地上,不似先前神采。
“现在再说这些,没意思了。”宝鸳轻声道,“总之我现在都还好。”
柏灵解下了外衣,在换衣服的时候,宝鸳忽然愣了一下,“你、你胸口——”
柏灵停下了穿衣服的手,她顺着宝鸳的目光看去,意识到宝鸳正盯着自己心口的花码。
柏灵也笑了笑,而后将衣服穿了起来。
她一面系好自己的腰带,一面低声道,“这也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刚才那些人……”宝鸳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声音略有些颤抖,“你是兰字号的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
“你是他们找来当说客的?”宝鸳往后退了一步,旋即又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兰字号……兰字号也用得着,上这种手段?”
柏灵望着宝鸳霎时惊乱的表情,微微颦眉,“宝鸳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宝鸳心口剧烈起伏,她重新站定,表情倏然冷肃,“……你今晚,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柏灵望着宝鸳,便简短地将先前自己如何在钥字号门前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
“只是来看我的?”宝鸳目光中带着几分狐疑不决。
“……”
柏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自证——她甚至不知道宝鸳究竟在担心什么。
沉默了片刻,柏灵索性将往事从沉湖说起,这一路风雨兼程,她全部和盘托出。
越往后说,宝鸳表情越缓和,直到谈及五月牙行,宝鸳终是摇头让柏灵不必再说下去,她信此番柏灵探望的真心。
“宝鸳姐姐到底在怕什么?”
宝鸳本不想提,但柏灵诚挚至此,她前后思量,终还是叹了一声。
碍着念念也在屋中,宝鸳含含混混地答道,“她们……好几家,一直都想,拉我去。”
柏灵突然明白过来,“上次的钥字号……?”
宝鸳点了点头,她的手紧紧绞住了衣服,望向柏灵坐着的床榻。
“他……把我从前的身份说出去了。”
“谁?”柏灵一时没有听懂。
“就是……我现在的……”宝鸳颦眉,她不大愿意说“丈夫”或是“男人”,甚至连“当家的”这种词也不想用在那个赌棍身上。
而“死鬼”“遭瘟的”这种话,她又不愿当着念念的面来骂。
宝鸳一声叹息,让柏灵再次明白过来。
百花涯里从来不缺贵人的生意,就像是五月牙行里,各地的商人肯为成为罪属的富家千金下血本买回一样,一个在宫中伺候过贵妃的噱头,也一样能成为一个赚钱的好名头。
“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柏灵不由得喃喃,她终于明白方才宝鸳为什么对龟爪子那么凶狠,“当年你嫁的那户人家呢?是他们把你赶出来了吗?”
宝鸳摇了摇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锁链
故事说起来很长。
但宝鸳轻描淡写,慢慢悠悠地将这些年间的辗转往事大抵说了一遍。
她嫁去贵妃远亲家后过得很好。
只是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丈夫忽然得了重疾,病程起势很快,从发病到撒手人寰,统共不过十几日而已。那时离她成亲也不过才将将过了两个月。
她的婆家人都很好,温和知礼。为丈夫守灵的时候,她自己恍恍惚惚,只忧心是自己克死了丈夫,婆婆听了非但没有怪她,反而劝慰,说人各有命。
宝鸳感动不已——娘娘真的为她挑了一户极好的人家。
她原想此后便一生侍奉老人,但未曾想娘家人反而在这时找上来。尤其是她的弟弟,他不肯让宝鸳在这家继续守寡下去。
只有她再嫁,才能再收一趟彩礼。
婆婆不忍,不答应放宝鸳走,但老人性子软,即便占这理,也不愿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反而是娘家人日日闹、夜夜磨,泼不尽的粪水红漆,扫不清的厨余污秽,终是把这一家人也给熬病了。
宝鸳不忍看这一家才经丧子之痛,又承受自己带来的无妄之灾,便同意回家改嫁。
然后此后不久,她便发现自己有孕,她小心隐瞒着过了前四个月——恰好又到了冬日,厚衣服穿起来,照样每日干活儿不歇息。
等到家人终于找到了下家,她肚子里的念念也将近到了六个月,已经是一条人命,无法再用药堕去了。
于是新的婚事黄了,她也得以将夫家的孩子生了下来。
宝鸳说到这里,停顿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些话她没有说,但柏灵能推测到。
一户将女儿视作买卖的人家,谈好的生意忽然黄了,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宝鸳既然不愿意提,那就不提了吧。
“然后就到这里了?”柏灵问道。
宝鸳点了点头。
“他倒是想把我卖了,可这犯法。”宝鸳冷声道,“我专门找师爷问过了我这种情况,这几年尤其是流民作乱,衙门严打买卖人口的。我要真的进了花窑,他就得去吃牢饭。他自己在衙门挂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是哪个衙门?”
“京兆尹衙门。”宝鸳轻声道,“他顶了他父亲的职,每天去衙门点个卯就走,整天也没个正型的……”
柏灵心中忽然有几分安定下来,“什么职啊?”
“书办吧。”宝鸳答道,“衙门里的人也知道他的德行,我之前去过一趟,求着他们把发饷的规矩变通变通,不要再一次把钱全给他了。一日一日地给些小钱,免得他能拿去豪赌……”
“这样商量,他们竟也是肯的?”
“没有办法。”宝鸳叹了口气,“谁还能管得住他呢?给他发饷的刚好是他父亲的旧友,也是看在这层面子上才给了我通融,不然家里都揭不开锅,日日都是上门来催债的……”
“宝鸳姐姐现在每天都在外头干活儿吗?”
“是啊,不然拿什么买米下锅呢,”宝鸳笑了笑,“原本在百花涯里住着做长工能省下更多,但念念还小,我总是得带她在身边的,我怕里头呆久了,她就跟着学坏了。”
两人聊天的时候,念念就一直蜷在宝鸳的膝上,这会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念念会乖的。”
“嗯,”宝鸳低下头,绾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念念最乖了。”
柏灵叹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外头的雨幕。
“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每天不到半夜不着家的……身上的钱不花完,他是不会回来的。”宝鸳轻声道,“家里没伞,也不能借你,一会儿雨小了你就回吧……会耽误吗?”
“不耽误。”柏灵笑道,“兰字号在我身上花了五万两,现在就指着我给他们赚回本呢,对我还是很宽容的。”
宝鸳眼中透露出几分难掩的同情。
她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只道,“那些银两,你别再让人送来了,送来了也是让他拿去赌钱……你自己攒着,以后想办法赎身啊。”
柏灵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对宝鸳来说,十几文的钱当天就能花出去,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饱腹钱;可十几两的银子花不掉,留在身边,反而落不着什么好。
“今晚这么一闹,明儿他肯定就都知道了,”宝鸳想了想,“要是他上门去找你要银子,你千万别给,听到吗。”
“嗯。”柏灵点头,“我到时候——”
“总之我挺好的,真挺好的。”宝鸳望着柏灵,“过得是苦一点,但能吃饱,有地方住,往后会慢慢好的,你别担心我。”
柏灵一时无言,她余光打量着这件家徒四壁的屋子。
这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