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328节
白衣姑娘声音铿锵有力,余音深远。
琴声应和,如同层层而起的巨浪,它托起美人的高歌,而这合奏之间所涌现的天地辽阔,令人为之眼热。
艾松青一面抚琴,一面望着不远处纵情歌舞的柏灵,热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但这眼泪并不是因为伤心……艾松青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热情从她心底升腾。
她曾经觉得跌落此地人生就成了废墟,然而今时今日,柏灵的歌声再一次在她心中放了一把大火。
她们就在这烈焰之中,戴着看不见的镣铐,于灯下高歌浅唱。
人群不见了,戏台不见了,那些啼哭,那些叫好……一切的鼎沸人声通通都不见了。
在花灯的光影之中,在柏灵的歌声之下,艾松青忽然感受到一片不见边际的天地,仿佛这一刻筝琴就是载她驰骋的骏马,她能看见远天的暗影,听见呼啸而过的猎猎狂风……
而柏灵的歌声又在此时忽然转低——
“和你终须一别,秋月春风残雪……”
艾松青潸然泪下,但即使是悲歌,亦可慷慨而作。
她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的情感喷薄而出,如同高处的流水激昂地跌落山涧,激起无数水花……这些都化作她的下一刻的乐音,化作给柏灵的合歌。
戏台之下的众人甚至忘记了叫价,一曲将落,红盘上的价码仍是最初的那一颗铁球。
等到琴声式微,歌声渐缓,柏灵的声音也慢慢温柔起来。
“人生纵使一别……
“天涯共此明月——”
短暂的沉默过后,台下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坐在靠里侧位置的人这时候失了优势——在过道上听人招呼叫价的龟爪子现在显然不够用了。
人群之中,有人径直站了起来,那边计价用的铁球还没来得及送上戏台,这边就伸出五指大喊了一声——
“五千两!”
众人哗然,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另一处又传来一声报价,“七千两!!”
“七千五百——!”
“我出一万四千两!”
龟爪子们一时呆在那里,眼前的场景突然就乱了套。
台上,柏灵回头望了艾松青一眼,艾松青点了点头,再次两手放上琴面,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带着异域风情的曲调。
柏灵将手中的剑丢去了一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解下了自己的斗笠,将它高高抛向空中。
人们再次出现了一瞬的寂静,人人都仰头望着台上的歌者。
“是……柏灵吗?”隔间里的郑密盯着舞台上的女孩子,“这……我怎么感觉,还是认不出来……”
张守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幸好皇上这会儿离京了。
戏台上的柏灵不仅解开了斗篷,亦解下了她一直披着的斗篷——在斗篷之下,她的上半身只简单绕着一块白纱。
在淡红色的暗影之下,方才还大气磅礴的歌舞在一瞬间变得妩媚而轻佻。
柏灵的一整个左肩和后背都裸露着——有一只巨大的飞鸟在她的背和左肩上曲项回顾,赤红色的羽翼恰好覆盖了柏灵后背的那一道狰狞的长疤,鸟首落在她的肩下,黑色的花码刺青恰好成了飞鸟的眼睛。
郑密认不出来实在情有可原,这一张脸上了妆之后,柏灵自己也在镜前伫立许久。
镜中是极富侵略意味的妖娆美姬——这令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惊奇。
人群在刹那间沸腾。
报价的声音如同酒桌上的醉汉划拳,激烈又疯狂地彼此对阵。
在这时起彼伏的竞价里,柏灵再次开口,应和着琴声唱了起来。
“在夏夜的黄昏跟我走吧……
“向我讲述从未有人提起的故事……
“带我回去朝思暮想的故乡……
“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就在你的手中……
“带我飞向彼方。”
在柏灵的歌声里,台下竞价的单位从白银改换成了黄金。
然而即便换成了黄金,这价格还是迅速水涨船高,抵达到一个令任何平民都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鸨娘坐在后台,原先还笑到合不拢嘴,此刻忽又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老娘我是熬出头了……”
二楼的隔间,曾久岩停下了自己的报价,他伸手挑开了珠帘,径直站到了看台的外围。
柏灵也正在戏台上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笑——现在已经不需要曾久岩再来抬价了,而且这个数字,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曾久岩自己可以动用的金额。
曾久岩望着戏台上身姿挺拔的少女,即便裸露着左肩与后背也没有丝毫的羞怯。她看起来气定神闲,冷眼旁观地任由台下的各路人马为她疯狂销金……
好像主客之间完全倒转过来。
曾久岩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
谁会不爱这样的女子呢?
陈翊琮啊陈翊琮,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竞价越往后,堂座里发出的声音就越来越稀疏。
所有人都仰头回望,二层和三层不同的厢房前面,有龟爪子站了出来,贵客在珠帘后面喊价,他们则大声报出来。
到最后只剩两家还在抢人。
郑密听得冷汗都要流了下来。
“九万四千两——”
“九万五千两——”
“九万五千五百两——”
声音有了暂时的沉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百花涯有史以来的竞价最高线,是九万九千七百两黄金。
今夜……有望打破这个记录吗?
过了许久,另一家都没有回应。
正当众人以为今夜大抵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再次从二楼传来——
“十万两!”
——
这里提到的两首歌,一首是电影《赤壁》的主题曲《赤壁·大江东去》,另一首是梶浦由记的《key of the twilight》。
第一百零六章 觉察
张守中迅速地在心里算了笔账。
有周一代,金银的兑率一直一比十上下浮动,一两黄金兑十两白银,兑十贯铜钱共一万文。虽然在不同的地方,当地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会有自己约定俗成的克扣,但总体不会相差太多。
建熙年间,国库一年税收大约就二三百万两白银,柏灵这一晚里叫出的价格,已经占了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一半……
当然,这是单从货币上来算的,大周的税收大部分情况是以纳粮的形式来征收——但就算是全部折算成白银,朝廷一年的收入大约也就在两三千万两银子的样子。
这五月牙行一晚的交易,金额已经能抵得上大周数十个州府税收总和的二十分之一!
然而这里是完全在户部监管之外、由内廷全权主导之地。
坊间有传闻,说教坊司与百花涯各花窑之间的分成比例高达八比二,按张守中的经验,夸张到这个程度的消息多半是讹传……但具体的抽成到底是什么,每年宫里能靠百花涯拿到多少收入,这着实是个迷。
靖州如今八万兵、十四万马,单十个月就需兵粮九十万石,但其州府的几处仓粮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五万石……这还只是靖州单单在粮食上缺下的口子,若是算上北境其他三个州府,再算上其他开支……这个窟窿会更大。
张守中皱紧了眉头。
内廷的营生,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很少置喙,但从这几年和皇帝的昼夜相处里,张守中有一个直觉——对于这块眼皮子底下的大金矿,皇帝可能和他,和郑密一样的灯下黑。
至少这几年年底对账的时候,司礼监整理出来的账面完全没有体现出百花涯这种令人胆寒的吸金能力……
而这种能力,若非今夜亲眼所见,张守中也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守中?”
张守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孙北吉在喊自己。
“阁老。”他连忙往近旁靠了靠。
“十二月对账的时候,袁公公那边拿出来的内廷账目,你还记得吗?”孙北吉颦眉问道。
张守中目光微凝——他知道孙北吉一定又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记得,都记得。”张守中答道。
孙北吉眉头深锁,“咱们回去……得理一理了。”
“诶。”张守中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叫价还在继续,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的价格停在了十万四千五百二十六两黄金的位置上,可谓是有零有整。
堂座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找着些微缝隙,看看那些在暗处一掷千金的贵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但二楼和三楼的隔间外,只有因龟爪子进出而不断晃动的珠帘。
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平静下来。
“十万两……”郑密抬袖擦了擦额头,“这……这不会就是皇上吧?”
“也不是不可能。”张守中轻声道,毕竟对皇上来说,在这里砸十万两,多少也有点左手倒右手的意思,“不过,即便最后的这个是皇上,那另一个跟着叫价的会是谁呢?”
一时间,谁也答不上来。
孙北吉在心里记了一笔——这个,也得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