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324节
“你什么都会了,还要为师做什么呢?”
柏灵愣了一下,“……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韦师傅要收我为徒。”
她望着远处楼宇在夕阳下的影子,“前段时间我去学舞,那边的师傅和我说十五岁才开始学已经有些晚了……韦师傅实在想要一个徒弟,为什么不去收个年轻一些的呢?”
“过了十二,确实有点晚。”韦英点了点头,“但师徒这个事,也讲究缘分。”
“缘分……”柏灵想了想,“您到目前为止,一共收过多少个徒弟呢?”
“两个。”韦英的声音带着几分微醺笑意,“一个韩冲,一个十四,你都认识了,是吧。”
“……嗯。”
“你觉得他们俩怎么样?”
“哪方面?”
“随便什么方面,”韦英轻声道,“他们俩你觉得谁更好一些?”
“……当然是十四了。”
柏灵有些不解——韦英难道还指望从她这里听到其他答案?
韦英摇了摇头,“……都不行。”
柏灵望向韦英,沉默地等候他的下文。
“论天赋,这俩孩子都是少见的好苗子。我接手他俩的时候,两个娃娃都还五六岁,够早了吧?可现在又怎样呢?”
“……您两个都不满意吗?”柏灵怀疑地看向韦英,“我不可能做得比十四更好了。”
“你已经比他们俩都好了。”韦英一本正经道,“韩冲的底子其实比十四还要好些,好很多。可惜胜负心太重,杂念太多,反而落了下乘。
“十四就刚好相反,”韦英略略挑眉,“他做什么事都很专一,但未免也太专一了,该花心思的地方不花,那个榆木脑袋里一次就只能装下一件事——”
“哪有?”柏灵直接打断道,“十四很机敏的。”
“机敏什么,”韦英冷笑了一声,“他要是真有一星半点的机灵劲儿,当初储秀宫巫蛊案之后,就不会还是像从前一样继续做一个暗卫。”
柏灵不解,“那他应该做什么?”
“找退路。”韦英望向柏灵,“小司药不就早早给自己找好退路了吗。”
柏灵沉默了片刻,“……还是不够早。”
“够早了。”韦英伸手挠了挠心口,“我看你那天夜里拿走十四的半印、要他在暗卫和你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就很决绝。十四反应慢了太多,但好在当时还算想得通透……算他运气好吧。”
“……”柏灵明白韦英是在说太后弥留的那一晚,但她却益发感到疑惑起来。
在韩冲和韦十四之间,韦英显然是更偏向十四的。
然而对十四,他的不满显然更强烈一些。
韦英接着道,“在宫里做暗卫,总是难免要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最麻烦的事情,就是不甘于仅仅做自己份内的事情。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一件事情做得久了,会掣肘的东西也就随之而来,顾及得太多,刀就挥不快。”
柏灵望向韦英。
“这话我耳熟,十四以前也和我说过。”柏灵轻声道,“……原来是韦师傅的教导。”
“是啊。人做不了刀剑,有些东西放不下,本来就是常情。”韦英皱起了眉,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从前点拨过几回,这傻孩子心里总是听不明白。什么都要抓就什么都抓不住,他的取舍来得太晚了。”
柏灵没有看他。
她记得那段时间自己确实也有类似的感觉,她不断地向十四抛一些两难问题,但十四并没有觉察到那里面的危险。
“因为十四纯粹。”柏灵轻声道,“他始终想把当下在做的事情做好。”
韦英摇头,“主要还是傻,转不过弯。”
柏灵颦眉,望了韦英一眼,“……你把剩下的酒还我吧。”
“还你?小司药又不喝酒。”
“……我拿去孝敬龟爪子不行吗?”
“得啦,”韦英听出柏灵言语中的几分不快,“当初是谁把十四从大理寺里捞出来的?命都是我救的,这会儿说一两句说不得?”
“反正这话我不爱听,”柏灵两手插在袖子里,拧着眉头道,“韦师傅觉得十四哪儿不好,你自己压在心里就是了,不用当着我的面说。”
韦英哼笑一声,转手把花雕挪到了自己的另一侧。
“小司药这种性子,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呢?”
柏灵看向别处,“……运气好罢了。”
“只靠运气,肯定是不行的。”
韦英笑起来,再一次从怀中取出那把匕首和无常本,放在了屋脊的曲瓦上。
高处的风几次就要掀开本子的扉页,短匕勉强压在上头,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掀翻。
柏灵看了看匕首,又抬起头。
“……所以韦师傅到底是何苦要来这一遭?您之前就说了,您从来不救找死的人。可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每条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最后不管是什么下场,我都认了。
“再者,您的半印我几个月前就还了,就算是为了太后,也说不过去了吧。”
韦英听罢,眯起了眼睛,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我确实是从不救找死的人,越是聪明人作茧自缚,就越不值得原谅。”他回过头,“但像小司药这样一边找死,又一边求生的,老夫也是第一次见……
“又或者说,可能就是要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搏出一条真正的生路呢?”
第一百章 一样
这一晚,柏灵回到屋子以后,心情也还是久久不能平息。
她一直在回想韦英最后的那段话——韦英说她“一边找死,一边求生”。
这话真是不假……
但他所谓的“真正的生路”,又是什么呢?
在女孩子们回来之前,柏灵趁着四下无人,迅速地在衣服后摆的内侧缝了一个浅浅的口袋,十四的这把短匕足够轻,总是能很轻易地随身携带。
入睡时,柏灵听着四下熟悉的呼吸声,忍不住再一次握住了匕首的刀柄——某种久违的安心感又回来了。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在中学的时候,某一届运动会上,班主任把写班级介绍词的任务同时交给了她和另一个男生。两份介绍词亮出来——那个男生写的是,重剑在手,敢缚苍龙;而她写的是,要惊得九天宫阙,畏我三尺薄刃。
后来大学时想送老晚会的主题,辅导员向全员征集意见,她写了一个“流年筑梦”交上去,这个主题被系主任一眼相中,但意气风发的年轻主任提笔将“筑”改成了“铸”。读起来还是一样,但意境已截然不同。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次次的碰撞下来,柏灵也差不多隐隐觉察到,自己的视角确实是与男性们不同。
即便是在这些宏大叙事里,她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带着某种更决绝、更易碎的质地——用父亲的评价来说,是更“小家子气”。
她的本能更倾向那些更美更精巧的东西,但美即脆弱,精巧即易毁……事情总是有这样的两面。
她也曾经对着那句“重剑在手敢缚苍龙”凝视许久,这种分量的话她确实写不出来,她不喜欢重剑,也没有想过要去“缚苍龙”,然而当这列文字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依然会被这其间汹涌磅礴的气势所打动。
但这种打动,也益发让她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不同。
“柏灵。”黑暗中,艾松青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还醒着吗?”
“嗯。”柏灵轻声答道,“醒着。”
黑暗里传来艾松青轻手轻脚下地的声音,就像在老塔楼一样,她俯身蜷在了柏灵身旁,柏灵匀过去了半个枕头,也将被子重新抖了抖,盖了一半在她的身上。
“……你真的决定了,要继续在百花涯留下去吗?”艾松青小声地问道。
“嗯。”
“要怎么留?”
“具体的,我也不确定。”柏灵闭着眼睛轻声道,“但有消息告诉我,每年五月牙行,金丝笼里的人也会来看。”
“金丝笼……”艾松青忽然明白过来,“你想让他们相中你?”
“嗯。”柏灵再次应声,“只要底下的价格喊得够高,就不会真的被买走。因为金丝笼里的人会跟着一起竞价,但最后,他们只需要用终价的五成就能从鸨娘手里收人——这是百花涯里的规矩。”
“只要五成……?”艾松青怔了怔,“那鸨娘怎么会同意让他们把你买走?”
“因为头三年赚的钱,鸨娘也能分走五成。”柏灵轻声道,“鸨娘肯定不会让自己亏本的。”
艾松青有些疑惑,“……但她前几日,好像就是算准了你会跟着小侯爷走。”
“我一早就和鸨娘说了想留下,但她不信啊。”柏灵笑了一声,在黑暗里稍稍调整了一下肩膀的位置,“再说跟着一块儿叫价的人越多,对她来说越是件好事吧。”
艾松青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我之前,也是不信的。”
“诶?”柏灵有些意外,“……但理由,我应该都和松青说过了?”
艾松青没有立刻回答,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肩下的凸起的皮肤——前些日子被刺下的花码,此刻还是略略有些发烫。
“我记得的……我记得柏灵的理由。
“你知道吗,今天洗澡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都在偷偷搓自己的刺青,有的血都搓出来了。”艾松青低声道,“明明之前大家都被叮咛过不要碰水……”
柏灵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望向艾松青的方向,“松青呢?”
艾松青摇了摇头,“我本来也忍不住想动手,但转念就想到了你……如果柏灵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会让我停手,不要做这种无谓的事吧。”
柏灵刚想点头,再拿上次绝食的事情来类比,可不知怎地就忽然想起来上个冬天她自己在皇宫的小院后头一遍遍洗手的场景。
这一瞬间,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柏灵抬起手,也轻轻抚摸着自己左肩下的花码,
“都是……一样的啊……”
“什么一样?”艾松青轻声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她有些难过地皱起了眉头,她抬手将小臂搭在了额上,轻声道,“……早点睡吧,松青。”
“可以再等等吗,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柏灵侧目,“怎么了?”
“如果柏灵已经决定了,要留在这里……”艾松青声音很低,她紧紧抓住了床单,“那我也想……留下来。”
柏灵许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