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53节
“大概就是这样的偏见……当事人需要去识别它们,讨论它们。
“人可能很少去仔细厘清,自己究竟是怎么理解那些让他们痛苦的事情的。所以,当他们之后遇到了所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就会套用自己最初的那个逻辑去解决。”
柏灵看向申集川,“要纠正这些认知,很麻烦,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想法往往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潜在的本能。
“自责的本能,自我厌恶的本能,先行破坏和主动放手的本能……诸如此类。
“而挑战逃避行为,比挑战认知更难。”柏灵接着道,“因为人之所以会选择回避,是因为那些刺激会唤起一些真正触动过他们的回忆。我相信在这几年的生活里,将军在回避某些事情上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很多决定……也都已经成了习惯。
“所以要改变,尤其艰难。”柏灵轻声道。
“不过,相对的,只要逃避行为减弱了,所有的相关症状就会得到大幅的改善,而这又会进一步促进患者,去继续直面他们过往逃避的行为。
“就像开启一个泵,最难的是让它开始跑起来。
“将军你害怕爆炸声,那你可以先玩那个金鸣球,”柏灵轻声道,“适应了它的声音之后可以再试试普通的鞭炮,等鞭炮也适应了那可以再试试火铳。
“慢慢来,总是能迈过这个坎儿的。
“不过我猜,这应该不是将军唯一害怕的东西。”柏灵低声道,“……别的,我可能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申集川沉默地听着。
他极为短暂地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后又很快将它们沉下了心湖。
就像先前甄氏所嘱咐的那样,柏灵陪着申集川,绕着将军府里的园林散步。
自从送了金鸣球之后,她几乎风雨无阻,每天都来。
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人之间不会像今日这样聊什么正经的要事,只是闲谈一些各自的见闻。
申集川说起了许多北境的民俗风情,也讲了一些他这些年里在战场上遇到的一些趣事,偶尔柏灵也能接上话——因为这里面有些故事,柏世钧从前也和她讲过。
每每这时,申集川便觉得谈话更有意思了一些。
申集川问了问柏灵今后的打算。
柏灵直白地摇了摇头——她不确定。
到目前为止,她去留的决定权,还从来没有落在她自己手里过。
柏灵讲起了建熙帝给她划的那个院子,讲起了那棵桂花树,还有她之前在那棵树下放的一把摇椅——原本是想闲暇时坐在那里看看书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她却发现,树下经常有蚊虫出没。
所以自从入夏之后,除了雨天,院子里一般是坐不住的。
于是申集川给了柏灵一些更有效的驱虫的办法——在城南营地的流民案过后,他对这个年轻的司药就已经有些刮目相看,亦愿意这样多聊几句。
申集川也确实在前线遇见过一些年少有为的年轻人。且十二三岁即被拜将出征而后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大周也不是没有过。倘若她不是女孩子,或许能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每天枯坐在皇宫里。
这日分别前,申集川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那颗金鸣球。
“是个有趣的法子。”申集川低声道,“这治法有名字吗?”
柏灵看了看申集川手中的铁球。
“暴露冲击疗法。”柏灵答道。
申集川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后握紧了手里的金鸣球,“还是多谢你,还有,明天司药不用来了。”
“怎么?”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申集川答道。
……
内阁六部的诸位尚书此时已经在议事堂聚集在了一起。
六部之中,有三位尚书因宋伯宗谋反一案被株连,再加上这段时间朝廷兵荒马乱,也没有时间正式补上空缺,于是孙北吉从各部的侍郎里提拔了几人暂代尚书之职。
此刻,孙北吉坐在首位,正闭着眼睛凝神养气,宫里传来了今日太子要来共同议事的消息——这着实令人感到振奋。
启泰帝驾崩已经四天了,这是太子在这四天里的第一次露面。
外头很快传来了太监们的通传,孙北吉和剩下的几位朝臣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出门去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年号升明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陈翊琮踏过好几重的院落,在时起彼伏的“太子驾到”中再一次回到了内阁的议事堂。
在来这里之前,他回东宫换了另一件近乎黑色的蟒袍,长发亦已妥帖地束起。
当他踏过最后一道门槛,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时,几乎每个人都微微一惊,而后迅速垂落了目光。
还不满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身上那股少年稚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的眼睛再不像从前那般明亮,淡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也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喜乐或忧愁。
就在这一瞬间之中,许多人几乎不敢直视陈翊琮的眼睛,一如在建熙帝面前的噤若寒蝉。
“议事吧。”
陈翊琮丢下这句话,径直走上了高座。
孙北吉慢慢回转过身,他眼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喜。
……
内阁的议事一向是非常激烈的。
这一方面是底下各方利益的牵涉和纠结,另一方面,则几乎是建熙帝有意促成的局面。
下面吵得越凶,彼此攻讦得越狠,暴露出的信息就越多,坐在高处往下看,也就看得越清楚。
而除了文官这边的说辞,皇帝的耳朵和眼睛还有锦衣卫和司礼监。
宫里的眼线绵延千里,伸及到大周的每一个州府,万事万物,千头万绪,下面的人吵他们的,而上位者则牢牢把握着天平的倾向。
陈翊琮听着台下的激烈争论,忽然有些理解了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祖父。
想起与他最后的对弈,陈翊琮再次颦眉——也就是这眉心的一皱,台下正在讲话的那位大臣底气便泄了一些。
另一方则乘胜追击,站起来大肆批判了一番,而后望向高座的陈翊琮,喊了一声,“请太子定夺!”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等候着太子给出意见。
然而陈翊琮并没有听他们在吵什么。
在讨论完北境的战事筹备,还有徽州、楚州因为近日连绵大雨的洪涝赈灾之后,剩下的事陈翊琮都没怎么听。
他知道现在底下在吵的,大概是登基大典的事,但他没什么兴趣去扣细节。
如果是在从前,他大概会面露尴尬地问要定夺什么。
但这一刻,既然想起了皇爷爷,想起了他那句“朕即便是在永陵,也会望着这里”,陈翊琮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做。
于是他冷声问道,“阁老以为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翊琮甚至没有看孙北吉一眼,他的眉心始终轻皱,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转向了孙北吉。
孙北吉站了起来,低声分析了一通利弊——从孙北吉这里,陈翊琮才听明白,原来他们在争论启泰帝的下葬时间和他的登基时间。
这件事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启泰帝在位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建熙帝的永陵修了四十多年才建成,而启泰帝在位才一个月,根本就来不及修建皇陵。
而如果启泰帝的下葬迟迟定不出一个明确的方案,从道义上说,就不能去推新帝登基的事宜。
孙北吉的意见是,先为死去的皇帝和皇后择一处风水宝地合葬,而后再修皇陵,待皇陵建成后,迁墓即可。
高座上的陈翊琮笑了起来。
众人被这笑声搅得有几分心惊,于是都微微低下了头。
“听了半天,”陈翊琮声音微冷,“你们……还是不了解我的父亲。”
孙北吉躬身,请太子指教。
“其实这个问题,先皇在临终前,已经给了我交代。”陈翊琮双目微沉,“他惶恐自己一生尽孝未足,所以希望死后能迁入永陵……在皇爷爷的墓室旁永生相守。”
礼部的官员听得瞠目结舌。
诚然,现在建熙帝的永陵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封口,且里面墓室众多,在主墓室旁重新归置一间隔房并非难事,但……
“……没有这种先例啊!”
“登基不足一月便大行而去的,在我大周的史册上又能找到先例么?”陈翊琮低声道,“既然没有先例,那今日之事就是后世先例。”
“那先皇后的陵墓——”
“母后的陵墓,就按孙阁老刚才说的办法去做。”陈翊琮昂起了头,“后陵的选址、修建……礼部先撰好文书,再由我亲自过目。”
几人都望向了孙北吉,渴望他能最后再和太子争一争。
孙北吉慢慢看向众人,捻须说道,“既然……这是先皇临终的遗志,那我等做臣子的,也该勉力完成才是。”
张守中旋即表示支持——对皇后的死,他心中亦有不平。
启泰帝一生都活在建熙帝的阴影之下,而今,就将他与他最为畏惧的父亲永生永世地合葬在一起,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只是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张守中不确定,但这一刻,他真的希望有。
“那么,今日要议的事,就剩最后一件了。”孙北吉望向高座上的陈翊琮,“恰好今日殿下也在,我们不如现在就将来年的年号,定一定。”
陈翊琮点头。
于是礼部呈上了若干备选的方案——贞元、景安、建明、立康……
陈翊琮看了许久,一个都不满意,他思忖许久,命人重设笔墨——于是众人知道,太子大概是已经有了想法。
不多时,宫人端了特别的笔墨纸砚而来。
纸是极贵重的金箔笺,笔是三指粗的大狼毫,一旁的太监卢豆以山泉水研墨,而后将笔递给了陈翊琮。
却不想交递时,二人的手都有些没有拿稳,于是毛笔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飞墨。
那毛笔滚落得离张守中最近,他几乎没有多想,就俯身要去拾捡——然而就在弯腰的这一刻,他敏锐地觉察到某种布满寒意的目光。
他抬起头,见高座上的陈翊琮,正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