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50节
作恶多端的死了;
无为无求的死了;
而甄氏——这几乎是柏灵在这里所见过的人中最趋近于完美的一个,也不得善终。
——“这里的风波,有时候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如果有路可退,任谁也不会想在这里顶着吧。”
甄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知晓未来是什么在等着自己吗?
柏灵不知道。
这里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久前还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问题……而今却意识到她依旧对此一无所知。柏灵想起巴恩斯的名言——命运,一个大词,意味着某些时刻,某些事,你无能为力,可是生活告诉你,“就这样了”。
人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并称之为命运。
柏灵平顺了呼吸,她觉得眼眶依旧在发热,但眼泪已经流干了。
不管巴恩斯说的是谁的命运,总归这不是她的命运。
门外也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
一月之内,紫禁城再次易主。
礼部的工作量再次翻番——不过好在,启泰帝最后的圣旨给了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一切都切实从简。
今年的大周一共更替了三个皇帝——先前礼部定下的规矩是,今年仍按建熙四十五年算,从来年起,再算启泰元年。
而今启泰帝御极还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这就真的一下难住了所有人,礼部内部争论不休,一直定不下来要怎么来算这年历。
最后孙北吉一锤定音——今年从正月到五月、七月到年底都是建熙四十五年,划出六月一个月按启泰元年算,明年再开始算新帝的元年。
这种算法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但当下也只能以此权宜之计应对时局了。
在结束了这一场纷争之后,内阁再次向礼部递去旨意——今后不要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耽误太多时间,眼下所有的要务,都应当围绕下一次的登基大典进行。
礼部的官员们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旋即指出,这绝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耽误多少时间,反而是内阁在一些真正要紧的事情,迟迟给不出回复——
就比方说,新皇的年号到底要定哪个。
下面人如此来要说法,孙北吉也没有办法。
新皇的年号,怎么着也得新皇自己过目、首肯才行。
然而在启泰帝驾崩之后,陈翊琮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这些臣子,他把自己关在了三希堂,什么人也不见。
时局益发艰难起来。
眼下已到了七月,盛夏转眼即过,秋日很快就要到来,但孙北吉也没有办法去勉强那个蜷在三希堂不见任何人的少年。
他和张守中,是少数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
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也太令人痛心疾首。
如今距离启泰帝驾崩已经过了整整三日,皇后甄氏的遗体仍旧没有入棺,炎炎夏日,尸体已经开始慢慢散发出臭味,但陈翊琮始终抱着母亲,不让任何人靠近。
这三日里他水米未进,谁也不知道少年能熬多久。
而孙北吉,这位大周的首辅大臣,亦不得不开始做一件事情——他从卷籍司中调取了大周境内所有藩王的案卷,并从中筛选出适龄的陈姓王孙。
朝廷不能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在眼下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岁里。
如果陈翊琮真的扛不过这次的坎,他也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位合适的储君。
这件事在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残酷到无以复加。
但孙北吉也只能一个人将这件事准备起来。
内阁永远要有第二套方案,他不能被任何事打个措手不及。
……
第三日傍晚,平京又下起雨来。
这个夏天的雨水,就和这个夏天里人们的眼泪一样,有些过于充沛了。
在隐隐的雷声中,甄氏的尸体终于被宫人们从陈翊琮的怀中抬了出来——因为多日的不饮不食,少年终是因为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张守中一直陪在太子身侧,便趁此时,命人抬着太子回到了东宫。
宫人们为昏昏沉沉的陈翊琮换好了衣服,扶靠着他,让他半坐起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陈翊琮喝下了小半碗米汤——少年的身体又渴又饿,原先一顿就要吃下两三碗白米,而今突然断水断粮,去找新的饮食几乎是一种本能。
然而他迷迷糊糊的,喝得又太急,不小心呛了一口,而后竟直接将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除了先前的米汤,他的胃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一阵一阵的酸水灼烧他的食道,将陈翊琮从半梦半醒的浑沌中痛苦地螯醒。
然而没有人能再像母亲那样,轻轻拍抚他的背。
他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房舍,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在恭亲王府的院子,而是他的东宫。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九重山
皇后终于得以入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内阁——内阁的许多官员在听到之后都松了口气。
太子一直抱着母亲不肯撒手……
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这不成了小孩子耍赖吗。
堂堂储君,这么做很不成体统的。
如今皇后这边僵持的事情解决了,他们的许多担忧也便稍稍松懈了一些。
只不过,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这天夜里,宫里又传来了消息——太子不见了。
太子不见了。
守陵人应该是知道他的去向的,可是这些守陵人就像铁疙瘩一样沉默,问什么都不答。
禁卫军在皇宫的每一处出入口都设下了重重关卡,人们打着伞提着灯笼,在偌大的紫禁城里搜寻着陈翊琮的踪影。
张守中亲自冲进雨中寻找,甚至有一小批人直接去了恭王府搜寻。
然而大雨之中,始终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
闪电划过穹宇,将整个宫道在瞬间照亮,陈翊琮在雨中慢慢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身后两个守陵人紧紧跟随。
三个人都没有打伞。
朦胧的雨幕中,远处有亮起的灯火。
借着光,陈翊琮认出了这里——这是太医院在宫中的值房。
如此,他便知道自己这一路都在往西走,如果继续向西行进下去,就到了西华门。
于是他经过了太医院值房的院门,这道门在雨夜里紧紧关着,而在它的隔壁,一个没有名字的院落大门敞开着。
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桠伸出了外墙。
陈翊琮对这里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当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垂悬的花枝挂住了少年的衣摆。
他停了下来,用力将衣袖回扯,绸料瞬间断成两截。
也便在这时,他听见有人隔着墙,正在院子里唱歌。
这个声音,陈翊琮一下就听了出来。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
他慢慢回转过身,把头抵在墙面上,竖起耳朵静听。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意把花起,你无心无意看花浮……”
他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皇爷爷曾经为柏灵在宫中设下一间专门的院落,陈翊琮一直是知道的,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打听,那个院子到底在哪里。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雨声里,女孩子的声音有些断续。
“你讲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屋住,我难住在苦瓜棚……”
词写得这样苦,可是歌的调子却轻盈又婉转,好像在唱什么美好的事情。
陈翊琮忽然就想起有一天早晨,那时他还苦于怎么安慰父亲被流放的胡律。
于是他去到了御花园,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柏灵。
那时候柏灵和他说,有些痛苦,没有人能帮胡律分担得了,他能做的非常有限。
这一刻,陈翊琮忽然懂了。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抹干……”
真的分担不了。
谁也分担不了。
在大雨中,陈翊琮用湿透的衣袖擦着眼睛,脸上的雨水滚烫,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天上落雨路又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忧愁自己解,
自流眼泪自抹干。
他扶着墙慢慢踏进了院子。
柏灵正一个人坐在靠墙的长廊扶手上,她手里不知道在编什么东西。
陈翊琮隐约看到了从她指缝里垂落的几缕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