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40节
“明公,丘公公来了。”
韩冲步入院中——自养心殿之变以后,他的身份已经由百户正式变更为旧王侍卫。
在这场惊动朝野的乱局里,先太子之子衡原君浮出水面,他带着建熙帝筹备已久的神机营,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及时拖住了叛军进攻的节奏。
若非有此异军突起,等陈翊琮返京的时候,等待他的恐怕就只有父亲与母亲的尸骨了……
但这个消息至今为止,也仅仅止步于内阁而已。
在启泰帝下旨给出明确的处置答复之前,没有人打算在这件事上率先置喙——大部分老臣都对当年先太子在沁园突然的暴毙记忆犹新。
有坊间传闻说那一夜建熙帝也曾在沁园出没,但所有聊过这件事的人不论平民还是大臣,都被锦衣卫请去喝了一通好茶。
老臣们将衡原君的事放在了心里,他们要先等启泰帝给出一些线索,然后再决定各自的态度。
衡原君此刻仍在院子里下棋。
这里的宫女和太监又换了一批人,这些下人们不再阴沉着脸,他们的脸上带着这内宫里大部分奴婢都带着的谦卑和谨慎。
屋子里的陈设被换置一新,他们一件件地拿着或抬着家具到衡原君面前,询问这些东西是否需要保留——
无一例外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
衡原君没有多看这些人一眼,对于这间院子里的一切陈设,他也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只是凝望着棋盘上的五子棋,思索着能够遏止黑子优势的新的禁手——这是最近最令他痴迷的快乐源泉。
直到韩冲带着丘实来此的消息,他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勉强抬头。
“他来干什么?”衡原君问道。
“应该是封赏。”韩冲面无表情地回答,“丘公公带了很多人,很多东西。”
“院子里已经放不下了。”衡原君低声道,“替我谢谢皇上的好意。”
韩冲得令,径直往外走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衡原君看了看破旧棋盘上的黑白对峙,再想拾起方才的头绪已不可能,他独自起身,走到一旁的秋千架下闭目休息。
……
三希堂里,甄氏仍像先前在恭王府一样,彻夜不离地照顾着丈夫。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在启泰帝沉睡的光景里,甄氏时常坐在床边凝望着他。他的脸苍白、发青,时不时因为噩梦而咬紧牙关——每当这个时候,甄氏便用热毛巾轻轻去擦他的脸,将他皱起的眉头熨平。
养心殿那一晚的落荒而逃渐渐淡去了,甄氏望着丈夫,只觉得无限地怜惜。
往昔的一切又重新浮现,他的胆怯懦弱,他的沉不住气,还有那些呆头呆脑的想法……这些缺点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水雾,变得模糊起来。
他终究不是一个坏人。
他老老实实,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犯过任何真正难以挽回的错误——他知道自己愚笨,所以对张师傅与孙师傅这样的老臣一向敬重且虚心,从善如流。
他怯懦,但又清楚自己的怯弱。他在旁人需要他的时候,也能哭哭啼啼地挺身而出。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从不与别的王侯一般喝酒取乐,热衷于在各种细枝末节上搞节俭——尽管甄氏一度觉得这只是他为了讨建熙帝欢喜而刻意装出来的。
但他装了一辈子,那便就是真的节俭了吧。
……而且也守住了和自己一生一世的承诺。
所有的珍贵之处忽然就变得这样明显,这样突出,甄氏忽然间竟觉得,或许过往自己确实有几分看低了他——这个男人最大的不幸,其实就是成了建熙帝的儿子。
整个大周就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那个阴晴不定的皇帝,更何况他作为建熙帝唯一长大成人的独子,所承受的压力外人不可想象。
也是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压迫之中,他失去了一切反抗的勇气,像个一直濒临溺水边缘的人,生怕一个不慎就被大浪沉底……
甄氏想到这里,心中充满了对往昔一切的慨叹。
卧榻上的启泰帝似乎觉察到了甄氏的目光,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妻子。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了甄氏的手。
今日的启泰帝看起来神志清醒了很多,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叫喊,没有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幻觉,只是凝望着甄氏的眼睛。
宫女端来御膳房准备的药膳,但启泰帝实在太虚弱了,他虚弱到几乎无法坐直,只能依靠在头与肩下垫靠更多的软枕,才勉强支起了上半身。
甄氏给他喂粥,他没有什么胃口,但也勉为其难地喝了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他撇开嘴,示意自己已经不想再吃了,甄氏将碗递给了一旁的宫人,帮他将肩膀下的枕头抽掉,重新平卧。
“君平,君平……”启泰帝喃喃地侧卧过身,他拉住甄氏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不要……不要瞧不起我……我……”
甄氏的手陡然微颤,她垂眸,强行忍住了眼泪。
“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甄氏点了点头,她俯身躺靠在启泰帝的身旁,额头与他轻轻碰在了一起。
“……要……原谅我……”启泰帝仍旧在低语,“不要怪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了……不要怪我……”
甄氏抱住了丈夫的手臂,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没有怪你,”甄氏低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最初的样子
如此,破天荒的头一遭,启泰帝没有要求甄氏留下来,而是让她去偏殿休息。
甄氏应了下来——她确实很累,很累了。
在望着启泰帝再次闭上眼睛休息之后,她慢慢走出了三希堂。
这间小小的殿宇就在养心殿的后面,一出门就能看见不远处养心殿的飞檐,那里仍驾着梯子,有宫人在屋檐上敲敲打打,修补着那天夜里激战留下的痕迹。
叮叮当当的锤声益发烘托出周遭的安静,甄氏站在阳光下看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丘实有些颓丧地回来了。
她停下了往偏殿的脚步,有几分在意地在原地等候着。
“啊,娘娘……”丘实直到台阶前才看见站在石阶上头的甄氏,他连忙跪倒下来。
“从沁园回来的?”甄氏轻声道。
“是了,”丘实挠了挠脸,“奴婢……奴婢差使没有办好……只能赶紧回来向娘娘和皇上请罪了。”
甄氏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奴婢这些天里送去的赏赐……衡原君一次都没有收下。”
丘实哭丧着脸道——从前为建熙帝报喜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谁敢公然表示不要封赏的。
“一次都没有要啊……”甄氏喃喃地重复道。
“诶。”丘实点头,“不过奴婢按照娘娘的吩咐,叫内务府的那些人重新给沁园换了屋子里的布置,也重新量了他衣服的尺寸,新衣估计过两日就能做好。”
甄氏点了点头,“黄公公还好吗?”
一说起黄崇德,丘实忽地就红了眼眶,平叛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到鸩狱里去救人,可怜黄崇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被孤零零地捆在刑讯柱上,身上伤痕累累,垂着头不省人事。
丘实低头道,“谢谢皇后娘娘惦念,黄公公还好,但年纪大了,身上的伤没那么容易长好,该开的药宫医都开过了,奴婢每日也会小心照看着……”
“宫医开的药要是没有起色,”甄氏轻声道,“去太医院请太医吧。”
“诶,好……好!”丘实连连点头,一时有些哽咽起来,“谢娘娘……”
在丘实的目送之下,甄氏慢慢离开了三希堂,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带着两个贴身的婢子,向着沁园的方向缓缓走去。
从午门到沁园的这条路,甄氏在孩童时,曾经跟着父亲走过很多遍。
如今又是一个盛夏,在隐约的蝉鸣之中,一切又好像回到从前,只是地上的石砖越走越破旧,甬道两侧的石墙越走越斑驳。
在寂静的小路尽头,她看见半掩的大门,上面覆着层层叠叠的铁锁。昔日的朱门如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木质纹理。
这些年来的铁链不知换了多少条,在门上留下深褐色的锈迹。
“娘娘,小心脚下。”一旁的婢子低声提示道,甄氏微微看向身前,看见不远处有几块散落的碎砖。
甄氏绕开了它们。
“要奴婢先去通传吗?”
“去吧。”甄氏点了点头。
然而,还未等那婢子靠近沁园的大门,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就已经“吱悠——”一声从里面打开。
韩冲从里头走了出来,“卑职,见过皇后娘娘。”
甄氏目光毫无闪避,她低声道,“衡原君在吗。”
“除了这里,明公一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韩冲直接回答道,“听说娘娘来了,他派我前来迎接。”
“明公……”甄氏低低地重复了一声这个称谓,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躲在幕后好玩吗?”
韩冲往旁边退了两步,在甄氏踏进沁园之后,才缓步跟从着回了院子。
跟在甄氏身后的婢子在与韩冲错身的瞬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尽管她们此前从未见过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但在靠近的时候也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沁园的院子已经焕然一新了。
院子里的杂草已经被摘除翻新,地面上还有少数没有完全除尽的泥痕,白榕横生的粗壮枝干下吊着还在晃动的秋千,但整个院子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甄氏站在院子里不再向前。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她闻见一股奇异的茶香从室内飘来。
这茶香里混杂着非常浓郁的肉桂香气,甄氏微微愣了愣神——她几乎都要忘记了这种味道。
事实上,除了在沁园,别的地方也再闻不见这样的茶香了。在所有甄氏见过的人里,只有先太子会往茶汤里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烹出来的味道与其说是在喝茶倒真不如说是喝汤。
甄氏不爱喝这种茶,却很爱与这种茶一并端上来的莲花甜酥,为了这甜酥,幼年时的她常常喝下好几大碗的茶汤,也仍然意犹未尽。
而每次来沁园时,这里的宫人也会专门为她备上两份甜酥,一份在这里吃,另一份带回家中享用。
昔日的回忆已如过眼云烟,而今这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在嚷嚷着向她喊“物是人非”。
甄氏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注视着幽深的屋门。
婢女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甄氏身后,她们不明白甄氏在等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衡原君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