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37节
“阁老,慎言。”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劝说与被劝说者调换了位置。
孙北吉目光依旧沉静,“有些话,也就只能和你说一说。当初贵妃寻死,朝臣群情激愤;如今贵妃不仅死了,还抱着祺王一道往生,结果死后荫封隆盛,群臣盛赞……守中,你不觉得荒谬么?”
张守中颦眉,沉默了片刻,“阁老,你应该是明白这其中的差别,若非贵妃忠烈,如今宋伯宗只怕已经带着祺王投奔金人……那真是国耻!”
“是啊,我都明白。可那到底是宋伯宗一意孤行,贵妃何辜,祺王何辜?死后的追封又有什么意义呢?”
孙北吉摇了摇头,抬手道,“……大概我是真的老了。”
一时间,许多话涌上张守中的心头。
他确实未曾像孙北吉这样站去贵妃的角度想这件事,他也没有这个必要——这追封原本就不是为了告慰死者,而是为了安抚还活着人。
比如边疆的常胜。
但孙北吉这句“真的老了”,忽地就让张守中一阵鼻酸。
想起建熙帝殡天的那一晚,一众内阁阁员之中,也就只有他和孙北吉两人站了出来而已。
“我也不瞒阁老,”张守中压低了声音,“每每念及那晚王爷临阵脱逃的情形……我真是觉得,有君如此,还不如回家种地烹茶。”
孙北吉没有反驳,他目光微沉,“我也……是真的想致仕回乡了。”
“……可老天眷顾我大周,还有世子,还有王妃,亦还有你我二人。”张守中望向孙北吉,“阁老若是老了,我又能和谁共济风雨?”
孙北吉看了看近旁黑发长须的年轻人——或许不能叫年轻人,毕竟张守中也已经人到中年。
但他又确实非常年轻——永远能看得见灰烬下的火星,破晓的晨光亦或是别的绝境里一星半点的希望。
孙北吉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张守中的手。
有些话他没有开口,也实在无法开口。
也许往后也再不会有什么新鲜事……
谁又会知道呢。
……
深夜,陈翊琮坐着马车回了王府。
因为太过疲惫,他甚至在车里就直接睡着了——他这几天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坐在内阁的大院中,今晚是他这几天第一次回家。
为了节省奏折运送的时间,半个司礼监也暂时搬进了这间院子。
内阁左手票拟,司礼监右手批红,有争议的再送入里间,由陈翊琮亲自过目。
这件事,少年做起来诚惶诚恐。
就在一夜之间,没有任何过渡,人人都对他唯命是从——这种感觉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任何愉悦,反而令少年如坐针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师傅前日曾告诉他,唯有在这些事情上永远保持着警惕和焦灼,才最有可能一直做出正确的决定。
陈翊琮回到王府里,他问了问母亲在哪,下人指了指恭亲王的寝院。
于是少年打起精神,换了一身衣服去请安。
床榻上,恭王正在睡觉,甄氏则坐靠在床边,头枕着床沿,也在休息——而即便是在睡梦中,恭王的手也紧紧扣着甄氏的手腕。
几日不见,甄氏消瘦了下来,陈翊琮问了问父亲房中的婢子,这才知道母亲这几天几乎是昼夜不曾离开床榻。
恭王只要醒来一见甄氏不在,便会勃然大怒并哭闹不止,为此甄氏只得时时陪伴,夜里也只能和衣而眠。
陈翊琮听得心中猛然窜起一股火气,他径直上前,掰开了父亲在睡梦中依然紧握的手,沉声道,“父王,孩儿来给你请安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塌前语
恭亲王忽地一颤,懵懂中,他感到有力量拉扯了自己的手臂。
甄氏的手忽然松落,让恭亲王整个人都惊醒了过来。
“谁——谁!”他扑腾地半坐起来,却又惊起了一阵腹中的绞痛,整个人侧躺着在床上喘息,“君平……君平!!”
“王爷……”甄氏有些无奈地又要上前,陈翊琮直接挡在了母亲前面。
“母妃已经守了父王三天,今晚孩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给孩儿一个尽孝的机会吧。”他转头看向甄氏,“您去休息。”
床榻上的恭亲王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眼见甄氏要走,他再次捶打起床沿,“不要、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君平留在这里——”
陈翊琮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着憔悴又失态的父亲,此刻像一个小孩一样在床上耍赖,只觉得心火更盛。
“父王!”陈翊琮忽地握紧了父亲的手,“您睁眼看看清楚我是谁,是我,你儿子!”
恭亲王被耳畔突如其来的呵斥震了一下,这才有些恍惚地抬眸去看儿子。
然而,只一眼,他就吓得浑身僵硬。
陈翊琮的那双眼睛原本是最像甄氏的。
然而此刻,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却带着几分冷漠、几分不耐烦,还有几分必须服从的威严。
——这样的眼神,与当年的建熙帝,如出一辙。
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让恭亲王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他呜呜咽咽地把手猛地抽了回去,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退到了床榻的一角。
陈翊琮正想坐下来替父亲守夜的时候,甄氏拍了拍他的肩膀。
甄氏慢慢往外走,陈翊琮也随即跟了过去。她先是向房中的婢子再次交代了一遍今夜照拂要注意的地方,并叮咛若是有什么突发的情况,还是马上派人去找她来。
“不,”陈翊琮打断道,“你们来找我。”
甄氏笑了笑,没有反驳。
母子两人慢慢往外走。
陈翊琮送母亲回到小花园的别院,直到此刻,甄氏才觉察到自己大概是真的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她连让婢子来给自己梳洗的力气也没有了,很快躺倒在了床上。
陈翊琮接过了一旁婢女手里的团扇,拉来一个矮凳在甄氏的床边坐了下来,有些心疼地看着母亲微微有些凹陷下来的眼眶。
“你也去休息吧。”甄氏低声道,“这几天你也累着了。”
“不累。”陈翊琮手里的团扇扇得更用劲了,“母妃要一直照顾父王才辛苦。”
“后天就是你父王登基的日子了……”甄氏望向世子,“你这几天在内阁,感觉怎么样?”
“……他们都说孩儿做得很好。”陈翊琮答道。
“‘他们’是谁?”
“张师傅,孙师傅,还有好多孩儿以前见过面但不大认识的官员……”
陈翊琮把这几天在内阁的见闻原原本本地和母亲说了一遍,一般只要他说出那人的特点,或是具体的官衔,甄氏就能很快接上这个人的名字。
这一点让陈翊琮心中着实升腾起一股对母亲的敬意。
——母妃真的什么都知道。
“既然做得很好,为什么要皱着眉头?”甄氏低声问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陈翊琮轻声道,“以前不要说父王,就连国子监的夫子们也经常指出孩儿的各种错漏,甚至有些地方,就算他们直接指出了,孩儿也不一定当时就能明白,还得回来再想一想。
“所以我觉得这些人没和我说实话。”陈翊琮看向母亲,带着几分不快,“他们奉承我。”
甄氏哈哈笑起来,笑得带起眼角的些许皱纹。
“位置不一样了,是这样的。”甄氏平息了几分笑意,“你现在没有感觉,但他们已经感觉到了。”
“那怎么办。”陈翊琮眨了眨眼睛,“我现在要是又错了,岂不是没人能拦我。”
“原本就没有人能拦得住。”甄氏望着陈翊琮。
陈翊琮愣了一下,他猛然想起那些历史里忠臣死谏的故事,想起那些听不进苦口良言的帝王和他们最后的下场,不由得困惑起来。
“但史书上……”
甄氏叹了口气,向着陈翊琮挥了挥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陈翊琮跪靠到母亲的床边——就像小时候那样,甄氏轻轻揉了揉陈翊琮的脑袋,“史书都是臣子写的,从来也没有哪本书是君王留下的,臣子的眼光……和君主的……到底不大一样吧?”
陈翊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甄氏继续道,“那些被留在史册上的错误,通常来说……大概就两种。要么是根上就错了,没有做正确的事情,要么是执行错了,没有正确地做事。
“君王选贤任能,广开言路,赏罚分明,都是为了正确地做事,一旦过程里出了什么纰漏,那么通过这些进言,你可以重新排布局面……
“但是这些,都没有办法真正帮你,在最初做出正确的决定。
“你知道的永远是有限的,人心又难以估量,没有人能和你保证哪件事做下去一定会有好结局。事情如果陷入了争执不休的局面,那最后拿出来的办法一定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平庸的——甚至是无用的。
“尤其是现在,”甄氏看着世子,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尤其是现在……”
“你只能靠勇气,经验,还有一点智慧,去试探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甄氏轻声道,“所以为臣者犯错可以挽回,为君者……每一步都有其代价。”
陈翊琮趴在床边,忽然觉得这话实在有些耳熟。
他有些忍不住地打了呵欠,然后骤然回忆起——是的,皇爷爷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皇爷爷也是这样吗?”
“大概……是吧。”甄氏眨了眨眼睛,有些话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陈翊琮叹了口气,“母妃怎么会懂这么多啊。”
甄氏噗嗤一笑,“我很小的时候,你外公就是这么教我的——上头看决策,中间看理解,下头抓执行。”
说起父亲,甄氏不由得泛起些微的笑意,她望着床顶说起从前的事。
幼年时父亲就常常与她一起读书,后来大了些,她又被交付了家中钱粮的管理,再后来更是就许多来历不明的往昔真实卷宗,与父亲激烈争辩……
还有她第一次随父亲一道进宫——
“对了,”甄氏忽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关于衡原君……”
她看向世子——少年已经支撑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