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29节
沁园的飞檐在夜色中渐渐近了。
在这座一直被重锁围困的院落中,衡原君正独自在院子里,与自己下棋。
到了晚上,沁园里是不会留人的——如今在沁园服侍的宫人,基本都受过专门的叮咛,或者说是训斥。
他们确实是要服侍这位住在沁园里的主子,但他们也不能让衡原君过得太好,太舒服。
这个度要把握在什么地方,宫人们从前不懂,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过来了。
譬如说,宫里不会短他的一日三餐,但也绝不会让他吃好;
每年入夏、入冬,内务府依然会给他添置新衣,但剪裁绝不合身,亦不会用什么名贵的布料;
每一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打开层层叠叠的重锁,进来拿衡原君换下的旧衣,清理和打扫他的院子,并将几包太医院每日现抓的药材在院子里熬好,看着衡原君喝下去。
等到太阳落下,没有人为他值夜,所有人都得退出去,留衡原君一个人在这座院子里——不留一盏灯。
没有灯火,没有熏香,没有暖炉,亦没有冰盏……
唯一的仁慈,大概就只有此刻他眼前薄薄的棋盘,以及两盒已经有许多破损的黑白棋子。
这里的一切都与囚笼无异,只是留了一个院子,让他时时可以放风而已。
沁园的宫墙上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在夏日的晚风里,这一片特别招惹飞虫。除了被袁振善待的那几只野猫,几乎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地方待着。
而衡原君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从孩童变成少年,又从少年变成青年。
他独自送走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然后接手了来自父辈的馈赠,并将它发展到从未有过的规模。
当韦十四背着柏灵落在院子一角的时候,衡原君执子的手略略停顿——他料想柏灵今日大概是会来的。
果然就来了——且来得比他预想得还要早一些。
棋子落了下去,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柏灵扫了一眼这破旧的院落——这里与袁振的猫舍仅仅一墙之隔而已,只是猫舍那边日夜都有人看护。
不像这里,似乎永远是一片荒芜景象。
“韩冲……不在吗?”柏灵径直开了口。
“他毕竟有自己的正职,”衡原君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凝望着自己眼前的棋盘,“并不能像寻常暗卫一样,日夜守在我的身边。”
柏灵缓缓走近——在她身后,韦十四的双手都压在了袖刀上,随时提防着可能从各个角落里出现的危险。
柏灵四下看了看。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还有柏司药和韦大人吗。”衡原君终于抬眸,他的眼睛里永远有一层淡淡的笑意,“柏司药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上一次与衡原君相见时,有些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柏灵在棋盘的另一端席地而坐,她的目光扫过棋盘上的博弈,低声道,“所以今天,我主动来请教,衡原君的办法。”
衡原君嘴角微提,他刚要开口,忽然接连咳嗽了几声,那张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苍白了一些。
“那司药不妨把话再说得明白一些。”他伸手拿过近旁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凉白开,“你要请教……我的什么办法?”
第一百零七章 先手优势
“承乾宫迎回小皇子的那天晚上,”柏灵轻声道,“你和我提过申将军的事,衡原君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我劝司药放开手,不要治。”
“是啊,结果申集川今早就离京了,还是拿的皇上的调令……”柏灵轻声道,“衡原君真的好手段,事事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衡原君微微一笑,“柏司药过誉了,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只是冥冥之中,阴差阳错而已。”
“……”柏灵微微皱眉。
衡原君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捡回了棋篓——棋盘上胜负未分,但他已经没有了再独自对弈的心情。
“来下棋吗?”衡原君轻声道。
“我不会。”柏灵回答。
“如果司药想学,”衡原君道,“我可以教你。”
柏灵微微抬眸,她低笑一声,“……你们权谋家是不是都喜欢在下棋的时候说正经事,不下就说不出话了。”
“反正司药现在,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见,”衡原君低声道,“既然我有此闲心,你又何乐不为。”
“围棋规则复杂,变化多端,就算你现在教,我也不可能一下就学到和你对弈的水平,”柏灵笑了笑,“虐杀新手又有什么乐趣呢?衡原君要真的有雅兴,不如我们换个玩法……”
衡原君望向柏灵。
柏灵接过衡原君推来的棋篓,轻声道,“下过五子棋吗?”
衡原君摇了摇头。
柏灵接着道,“和围棋一样,五子棋也是下在横线与纵线的交叉点上,谁先在横线、纵线或是斜线上连成五子,谁就赢了。”
这个规则实在是过于简单了。
“就这样吗。”
“对新手来说,就这样,”柏灵点头说道,“听过即能上手,衡原君可以先试一试”
衡原君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柏灵打开棋篓,见里面放着黑子,目光望向衡原君,“确定我执黑?”
“……无所谓。”
“好。”柏灵两指拈棋,直接落在棋盘正中间的天元上,“那么这一局不算胜负,先让衡原君感受一下五子棋的玩法吧。”
衡原君轻笑了一声——虽然他此前确实是没有试过这种规则,但柏灵这一番必胜的口气依旧让他觉得有几分年少气盛的好玩。
衡原君执白,跟在了柏灵所落黑子的斜上方。
“……你方才口中说的‘阴差阳错’,是什么意思?”柏灵问道。
“柏司药聪慧过人……难道猜不到吗?”
“衡原君的意思无非是,宋伯宗主导了这次调兵。”柏灵轻声道,“然后呢?我不信你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棋盘上,柏灵下手极快,几乎不用思考,每一次衡原君将将落子,她就立刻跟进了下一步。
衡原君并不为柏灵咄咄逼人的节奏所动,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思考节奏。
然而,他很快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大约是从第十三手开始,他陷入了某种被动。棋盘上,柏灵的落子呈现出某种章法,既彼此相连,四面突出,又总是恰如其分地顺势掐断他的棋路。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衡原君陷入了长考,他望着已经占满了半个棋盘的黑白子,对接下来的变化开始了演算——很快他便发现,无论落子在何处,柏灵都能在九步之内结束这盘棋局。
然而事情是如何到这一步的?
衡原君皱起眉头,他轻轻叹了一声,决定投子。
柏灵那边却先他一步将手中的黑子投掷在棋盘上。
“我说过了,刚才这一局不算。”柏灵轻声道,“只是让衡原君感受一下五子棋的玩法而已。
“不设禁手的五子棋有先手必胜下法,在衡原君让我执黑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衡原君垂眸,“请柏司药等等,给我一些时间复盘。”
柏灵安静地坐在他的对侧,望着衡原君那张因为深思而略显严肃的脸。
可能这些人喜欢和别人下棋,确实是有原因的。
事实上不仅仅是下棋,所有的竞技项目都能让人看清一些在平日里看不出的性情。
面对自己的种种挑衅,衡原君的阵脚丝毫不乱,在看出败局之后也并未被勾起任何胜负心,而是开始了自己的复盘。
又或者,他早就学会将心中的波澜,全都滴水不漏地藏起来。
过了许久,衡原君终于抬起头,“……在这个规则里,先手确实有很大优势,我自认并没有哪里出现过大纰漏,但却始终棋差一招。”
“是,所以后来对黑棋设置了禁手,但凡先手棋出现了双活三——”
柏灵在棋盘上摆出了可形成活四的三子。
“双四——”
她指尖微动,将棋子移成一子带出两条四子的局势。
“或是长连——”
柏灵在同一线上的三子之间落下一字,使它们成为一道相连的六子线。
“都立刻判败,这种规则,叫做‘连珠’。”
衡原君两手抱怀,目光凝视着棋盘,一时间眸光微动。
柏灵抬起了头,轻声道,“不过即便是这样,黑子的优势依旧无法被遏制。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棋手们又在连珠的基础上,加入了‘三手交换’和‘五手两打’的规则。”
她轻声解释着什么是三手交换,什么是五手两打,并且以落子来演示。
衡原君望着她在棋盘上的示意,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有趣。”他轻声道。
衡原君微微眯起眼睛——这些限制的手段,比下棋本身还要有趣。
“是啊,因为这个游戏的平衡性,从一开始就不好。”
柏灵望向目光沉静的衡原君。
“我之前就在想,衡原君大概就是会觉得它很有趣的……”
“是吗?”他亦望向柏灵,“为什么?”
“因为,即便在做出了这么多的禁手之后,黑子的优势依然不减。”
柏灵的目光冷淡下来,“人们将十九路盘改成十五路盘,要求执黑方开局的三步必须下在指定的位置,可执黑获胜者,依然比执白者要多……”
她将棋盘上散落的黑白子各自整理,重新归于棋篓之中。
“……这不是很像,这座皇宫里一直在发生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