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98节
远天暗淡的勾月,被这深红的星芒遮掩着。
郑密的四肢也忍不住开始微微发抖。
彗星袭月。
偏偏……在这个时候吗?
……
玄修殿的高门之前,黄崇德低着头从丘实手中接过了一件薄衫,轻轻走上前,盖在了建熙帝的肩上。
一阵风过,那薄衫又被吹落,随风飘到两三步远的地面。
建熙帝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穹宇,望着被彗星光芒扫过的月亮,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
“皇上,该休息了。”黄崇德轻声道,“明日一早,还有内阁的议事。”
“……看见那颗星星了吗。”
“奴婢看见了。”黄崇德低声道,他恭敬地欠了欠身,“奴婢听说,钦天监的几位大人已经连夜聚首,相信明日会给皇上一个答复。”
建熙帝慢慢收回了目光,黄崇德就在这时再次将薄衫披了上来,建熙帝两手拽住衣衫的两侧,轻轻拢了拢。
“……朕不想睡。”他垂眸说道,过了许久,他又说道,“朕要去慈宁宫。”
黄崇德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反驳,转身便吩咐了下去。
深夜的龙辇抬着宽袍大袖的建熙帝穿过幽幽的宫道,每个人的手心都捏着汗水。
除了建熙帝本人,没有人敢抬头。
人们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深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出什么纰漏,给自己招来杀身大祸。
通向慈宁宫的宫道上,换季的落叶还没有人清扫,宫人们的脚步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建熙帝目光深邃,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寂寞,如此萧条。
在离宫门还有一两条巷子的时候,建熙帝下令停了下来。
他在黄崇德的搀扶之下再一次踩在了地面上,然后向着慈宁宫的方向踽踽而行。
不远处,守夜的宫人已经认出了来人——他们也是不久前才刚刚接到消息,说皇上正往慈宁宫的方向而来。
于是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等待着。
深夜的慈宁宫一片寂静,当建熙帝踏进这里深红色的落漆大门,两侧亦没有人喊“皇上驾到”。
只有脚步叠着脚步,衣摆打着衣摆。
慈宁宫的宫人们擎着灯笼在道路两侧等候,人人带着银色的半盔,嘴角平齐没有任何表情。
掌事宫女已经在院中等候。
“太后醒了吗?”建熙帝轻声问道。
宫女点头。
建熙帝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亮着灯的窗户,“是没睡,还是刚刚被叫醒的。”
宫女茫然地抓紧了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一旁黄崇德道,“若是还没睡,你就摇头,若是被叫醒了,你就点头。”
宫女再次点了点头。
“太后还好吗,这些日子。”建熙帝又问道。
宫女第三次点了点头。
建熙帝的脸色阴沉了几分,“朕问你话,一直点头是什么意思?”
宫女立时跪了下来,向着建熙帝不住地磕头,发出了如同兽类的嗷呜低语。
黄崇德这次没有说话——这里的一切陈设、规矩……都是建熙帝亲手定下来的,他不可能不记得,当初是他自己下令割掉了所有宫人的舌头,然后给所有人带上铁面具,不让任何人知晓这里都有谁。
可皇帝还是要生气。
他怎么可能不气呢。
这个方法是如此有效,以至于在隔绝了所有人之后,如今也将他隔绝在外。
慈宁宫的门,就在此时缓缓打开。
依然是两个戴着铁面具的宫人走了出来,他们小心地握住了大门的边框,用力将门微微提起,然后无声地走出四分之一道圆弧。
建熙帝的目光也便从宫女身上移开,他提着衣摆,拾级而上,身后只有黄崇德紧紧跟随。
朴素而整洁的慈宁宫里,被深夜唤醒的太后莫名其妙地坐在正厅的茶座上,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似乎也不在乎。
既然坐在了茶座之前,她便命人开始烧水,自己拿起茶杯,没一会儿又握着杯子打起了盹儿。
直到一阵夜风从外面吹来。
太后抬起头,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母亲。”建熙帝低低地喊了一声,“朕……今晚来看看您。”
第六十二章 母子
太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眼前的身影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熟悉,又有些畏惧。
建熙帝慢慢地走近,最后跪坐在太后茶座的对面。一旁的小火炉里,热炭掩映着明灭的光,小锅里盛着的水还很平静。
太后低下头,揉捻着自己手中的小小茶杯。
建熙帝的目光慢慢转向桌面——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个。
在离太后最近的位置,有个写了三笔,还未完成的“正”——后天,柏灵就又要进宫了。
每当这个时刻,太后的心情总是会变好。
只是这些,建熙帝并不知晓。
他望着这些正字,一时间心中忽然酸楚起来,他再次抬头,又唤了一声“母亲。”
四目相对,太后的神情渐渐从陌生转向疑惑。
“你要是觉得这里的生活太难熬,”建熙帝轻声道,“儿子带您出去转转。”
儿子……
老人微微皱起了眉,这个遥远的词汇像是一块砸向水面的巨石,瞬间在她的心底激起无数的水花。
“十年了。”建熙帝望着身体已经慢慢枯朽、佝偻的母亲,声音变得低缓,“有些事情,也该过去了吧。”
过去……
老太后呢喃着,似乎并不明白这个词汇的含义。
她的身体慢慢前倾,像是想要去看清眼前人是谁
那只布满了皱纹与老年斑的手向着建熙帝的方向缓缓伸去,似是想触碰建熙帝的脸。
老去的建熙帝微微低下了头,这个动作让他回想起幼年犯错时被母亲抚慰的时刻——他忽然觉得,这也许就是他今夜想要到这里来的原因。
怪异的星象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可抗的命运,某种针对着帝王的宿命,让他无处遁形。
他现在不想做谁的父亲,谁的丈夫,亦不想去考虑什么万民的归处。他只觉得这帝宫里的一切都无法为他遮风挡雨,于是他终于想起了被囚禁的母亲。
上天的宿命是一种宿命,母亲对孩子的呵护又是另一重宿命。
即便是在命如草芥的世间,也常常见到后者对前者的违抗。
一个站在世间最高处的帝君,也一样是母亲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太后变得痴傻了也是一件好事,他不必解释什么,辩白什么,只需要把头低下来,就能再次栖身于某种久违的呵护之下。
哪怕这种呵护,在他幼时就已经是一种奢望。
建熙帝轻轻叹了一声。
然而太后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她的瞳孔骤然缩紧——距离拉近,建熙帝的容貌清晰地映在老太后浑浊的瞳仁中。
黄崇德立即觉察到了几分异样,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年迈的太后突然发出了与她的身型毫不相称的咆哮。
倏然之间,一整张茶案都被太后掀翻,木桌直接撞翻了一旁煮水的小锅,将要沸腾的熟水泼洒在地面,激起一阵白热的水汽蒸腾。
老人发出一声撕裂的,悲恸的长啸——建熙帝的左颊上随即多出了两道血印,他已经本能地往后躲闪,但太后的指甲仍旧划破了他的脸。
“皇上!”黄崇德立刻上前阻挡,一直站在太后左右的宫女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几人紧紧扑上前按住了发狂的太后。
建熙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捂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太后的声音像是最粗粝的岩面,一瞬间的歇斯底里直接撕破了她的嗓音。
“刽子手——!”
她的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两眼几乎要溅射火星,干枯苍白的五指奋力抓向建熙帝的方向。
“刽子手——!!!”
“啊……啊——!!!”
老人悲凄的呼号在慈宁宫的上空激荡,每一声都像抽打在建熙帝的心口上。
在激烈的挣脱与遏制之中,太后松散挽起的长发已经彻底散开,银白色的乱发挡住了她的半张脸,也让她原本就憔悴的面容显露出某种油尽灯枯的虚弱来。
“刽子手?朕?”建熙帝放下了挡着左颊的手,在片刻的惊慌过后,原本残存于眼底的最后一点温存也消散了,他又变回了黄崇德最熟悉的样子,“……不都是你们教会的吗?”
太后剧烈地呼吸着,她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快要到达了极限。
尽管如此,老人仍然在低声地指控——只是没有人能听懂那些悉悉嗦嗦的低语是在说些什么。
两个戴着铁面具的宫人上前,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被太后掀翻的乱象。
建熙帝一声冷笑,缓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