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92节
不过这种矛盾在柏奕那里,又似乎是完全自洽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柏奕好像很需要这张面具。
出于对柏奕的维护,她似乎应该对自己的新发现缄口不言,但某种好事的心情又让她忍不住想稍加试探。
“我有一个问题。”柏灵忽然说道。
第五十二章 普通人
柏奕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柏灵轻声道,“现在突然有一个高维文明在我们面前出现,对方说,如果你肯牺牲自己,你所在的文明就会繁盛十倍,你会愿意牺牲自己吗?”
“……当然不会了。”柏奕皱起了眉头,“我又不是冤大头。”
“一百倍呢?”
“不会。”
“一千倍呢?”
“也不会。”
“那我们换一种情况,”柏灵顿了顿,“现在,你所在的整个文明正面临着毁灭的威胁,而你只要牺牲自己,就可以拯救全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你的亲眷,有你眷恋的一切。”
柏灵看向他,“为了延续这个文明,你会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柏奕忽然停在了哪里,一下答不上来。
“一下就很难回答了呢。”柏灵望着柏奕,“是不是。”
柏奕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道,“这种思想实验不都是拿来难为人的吗,什么电车难题,缸中大脑,特修斯之船……哪个是好答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所以你刚才,体会到了冲突感吗。”
“是……有一点。”柏奕轻声答道,他有些奇怪地向柏灵看过来,“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人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功利那么理性,哪怕他们已经过了容易被煽动、洗脑的年纪,他也很有可能随时准备着踏上一条艰辛的道路。”
柏灵轻声道,“心理学里,有一类研究会专门关注人类的‘利他行为’,你听过吗?”
“好像听过。”
柏灵点了点头,“一般来说,人们总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对你好,所以你也要对我好,否则我就要把对你的好全都收回来,这样公平。
“但事实上,人类在很多时候的助人,分享,谦让,甚至是自我牺牲……都只是在单方面地增加他人收益而已。这种行为看起来很不理性,但却让整个族群的生存几率大大提高了。
“按照进化心理学的说法,一个种群中这样的利他者越多,那么这个种群就越有可能从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里生存下来。我们的历史里也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国家会因为少数勇敢者的抗争和牺牲,最终幸存下来。”
“当文明既存的时候,或许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它的繁盛牺牲自我。但当一切走到了关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英雄出现。
“时也,命也。”
柏灵仰起头,“你所说的历史,不也是用这样的普通人的血肉筑成的吗。
“一向奴颜婢膝者,会为心爱之物怒发冲冠,尔虞我诈之人,也会在献出最后的真心之后甘心赴死……”
炉灶前的柏灵眼中盛着火焰,表情宁静。
“……这也都是,普通人的选择啊。”
锅里的第二波凉水,也再次沸腾了起来。
柏奕沉默地将水舀起。
柏灵看着他的那双手,忽然叹了口气。
“如果真的打起了仗——”
“我说过,我不会的。”柏奕完全明白了柏灵的担心,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要知道,这里不是我们的故乡。这个皇帝,这个帝国,不值得我们付出生命。”
……
次日去太医院的路上,柏奕仍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压着,让人顺不过气来。
他知道这多半是被柏灵昨晚那一套突如其来的思想实验给闹的。
但此刻,他也多少明白了柏灵这几天的心事重重从何而来——能从一片嫩芽里觉察到春日降近的人,也一样能从一场秋雨里看见一整个冰封的冬日。
但谁知道这究竟是杞人忧天,还是未雨绸缪呢。
拂晓的天空还挂着月亮,柏奕加快了脚步往太医院走——他需要让自己赶紧忙起来。
柏灵忽然丢出的那个问题,确实搅得他有点心神不宁。
他总觉得柏灵当时好像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有不追问的默契。
西柴房里的最北侧,一直空着的病房第一次住进了病人,几个值夜的学徒正在轮流看守着。每隔一个时辰,他们都要记录病人在这段时间里的表现。
这些日子里,他们跟随柏奕一直在杀兔子,突然送来了四个活生生的病人,几人都有些如临大敌,不敢有半点懈怠。
那些昨晚被缝合的患者,此时已经被柏奕用夹板或石膏进行了肢体外固定。
柏师傅昨晚送病人过来的时候,还和他们仔细讲了一下——在对患者进行血管、肌腱的缝合修复之后,应当这样覆盖敷料,妥善包扎,让缝合的组织处于松弛状态。
这着实令人感到新奇。
看护病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手术过后的第一个晚上——由于现在还没有找出安全的麻醉手段,所有人都是硬生生地扛下了柏奕的针线,伤口本身一直传来剧痛,病人们一整夜都睡不着,低低的哭喊声不曾断绝。
柏奕很快出现在西柴房的门外。
学徒们听见脚步声,都不约而同地向屋门口望去。
柏奕先去打水洗手,而后换了一身衣服,果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学徒们迎了上去。
“四个人都在发烧,柏师傅。”
“正常,毕竟这么大的伤口呢,”柏奕轻声道,“身体单是要对付从伤口入侵到体内的各种致病菌,就够烧一阵了……给他们物理降温吧,这样好受一点。”
“物理降温”,就是给他们敷凉毛巾,几个学徒现在已经可以听懂了。
柏奕转身去看学徒们昨晚的记录,而后依次纠正他们在记录时的不准确用词,学徒们一一记下,不时点头。
合上记录册后,柏奕依次俯下身,和每一个病人都交谈了几句——作为医者,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缓解病人痛苦的办法了。
等出了病房,柏奕才又接着叮嘱道,“一切还是按我昨晚说的流程去做,之后主要留心病人有没有出现肌肉僵硬、尿少、尿频的症状。”
——都是破伤风的常见征兆。
“如果出现了呢?”一个学徒忽然问道。
柏奕沉默了一会儿,“……那就只能,尽快告知家属,开始准备后事了。”
几个学徒都愣了一下,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三章 流民的问题
柏奕看了看身后的几人——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经历病患死亡时的情形。
这也许是每一个大夫都要趟过去的泥流。
他挥了挥手,低声道,“原因以后再说,你们先去换班休息吧。”
学徒们看起来有些低迷地点了点头。
“对了!柏师傅!”一人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昨晚有人送东西来,我们放在待客厅里了,是小侯爷给你的。”
柏奕点点头,“知道了。”
他独自走进西柴房的待客厅——正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捆纸包的圆饼,还有一个精雕细琢的木罐子。
柏奕上前,见圆饼下压着一张纸笺。
“上次到你这儿来连口茶也没喝上,这回给你先补上一点。茶饼都是陈年熟茶,经得住放,你也可以分给别的学徒,竹罐里装的都是今年的新茶,统共也就这么点,你就留着自己喝吧。”
这字迹龙飞凤舞,既带力道又有几分潇洒,虽然没有留姓名,但很明显就是曾久岩的手笔。
柏奕将那罐茶叶放到了柜子里,然后喊来学徒,将几块茶饼分了。
也正此时,西柴房外又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所有人的脸色都严肃了几分,不由得望外望去,生怕又是哪里的郡主带人来闹事了——然而外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而后,京兆尹郑密带着他的长史,和现任的太医院首席章有生一起出现在了柴房的大院门口。
尽管只见过一次,但柏奕认得这位京兆尹大人——当初蒋三派人围了柏家院子的时候,就是这位郑大人姗姗来迟,非常巧妙地避开了当时所有的麻烦。
“这里,谁管事啊。”站在郑密身后的长史孙庸上前两步,开始在门口喊话。
还未等柏奕回答,章有生便向着柏奕直接招手,笑容僵硬地说道,“柏奕,你快点儿过来一趟。”
碍着上次申集川在仁心堂前一斧子砍断合抱之木的阴影,章有生现在有点怕见柏家父子两人——天晓得这对父子是什么时候傍上的将军大腿。
柏奕下了石阶,简单向眼前三人打了个招呼。
孙庸看了看有些过于年轻的柏奕,不由得更沉了几分脸色,“昨日城南流民闹事,有四个活着的人证在你这里,是吗?”
柏奕颦眉,“四个病人确实是在我这里。”
“让他们跟我们走一趟吧,衙门里有重要的话要问他们!”
柏奕望了这位长史一眼,然后看向了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京兆尹郑大人本人,明知故问地抬手作揖,“不知两位尊驾是?”
“这位是平京京兆尹郑大人,我是京中长史佐官孙庸,城南流民一案,现在便是我们郑大人在主理。”
果然。
柏奕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如果只是单纯提审四个证人,这位京兆尹和他的长史有什么必要亲自赶来。
管辖着一整个平京城的官员,办起事来竟会这么亲力亲为吗?
柏奕想了想,答道,“病人现在情况不太好,伤口才刚刚缝合,现在只能静卧休息,不能移动。”
“那也无妨,我们进去审就是了——”
那位长史说着就要往里走,柏奕眼疾手快地用肩膀和胳膊挡住了他。
孙庸停下了脚步,斜眼看向柏奕,“干什么?”
“病人需要清休,要审问也至少等三天以后伤势稳定了再说。”柏奕答道,“再者,要提审证人,你们带了提审文书吗?”
郑密一直站在后头,这时便笑了一声,他上前以一种长者的姿态上前,笑着道,“本府都亲自来了,还要什么文书啊?你这个小年轻,不要在这里碍事,误了军国大事,你想想,你担当得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