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什么进谏,说的好听,”小皇帝恨恨拧眉,“他不准我在园子里狩猎,也不准我叫厨子蒸人,可他,他自个儿呢?他自个儿还在家里杀仆杀婢!”
九千岁说:“这是关上门的话,去朝上可不能这么讲。”
“为什么不能讲?我是,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我就不爱听他在那儿发牢骚。”小皇帝眼里余悸未消,惊惧都化成了恨意,“若不是他,他把我带到京里来,父皇怎么会变作鬼!他这个老不死的,我……我恨他,大伴,你去叫人把他的眼睛也挖掉。”
“那不行呀,皇上,大伴就是大伴,是生来就为了伴着您的。”九千岁又给他擦脸,手颤巍巍,“那些个政事我虽然听不明白,但也知道老辅宰是什么人,咱们哪敢驳他的面子?还挖他的眼睛,皇上,他不叫人挖大伴的眼睛就已经神佛保佑了。”
“他敢!”小皇帝握住大伴的手,“他一个酸臭文官,仗着前人,人的势,最瞧不起咱,咱们。你别怕他,我给你升官,还给你封爵,让你做宫里最,最体面的,看他还怎么神气。”
九千岁说:“大伴怎么敢当哟!皇上,大伴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常伴您左右,已是三世修来的福分,至于什么官啊爵啊的,大伴要那些干什么?大伴只要还能陪着您,照顾您,这心里头就跟吃了蜜似的。”
小皇帝看他老态龙钟,紧紧抓着他:“我不要你吃蜜,我要叫人给你练仙丹,你只,只管活到一百岁。大伴,别的人肚子里都是坏脓水,话说的假得很,我一,一句都不爱听,只有你,配得上我这份真,真心。你要长,长命百岁知道吗?这是旨意,朕不准你死!”
九千岁老泪纵横,揽过小皇帝:“光凭小主子这两句话,大伴就是肝脑涂地,也不会让人欺负您。咱们主仆十来年,从东边到宫里,多少风浪都受了,您放心,老辅宰就是说得再对,也对不过您,您是真龙天子呀,天理都该由您说得算。您要挖兔子眼睛有什么?老辅宰要是不乐意,大伴我就拼死把他的眼睛也挖了,好让别的人知道,谁敢在我跟前驳您的体面,我绝不相容!”
小皇帝说:“这些官在我眼里跟兔子没分别,杀了一批还有的是,那什么科考,年年,年年都有么。”
九千岁道:“文官是多得很,可武将就难得了,唉,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都是先帝时闹出的祸患,那么多武将全杀了,如今竟没几个能征善战的。老主子给您留下的人,大伴看来看去,也就平远侯能当大任。”
“喔,韩啸,他是个好的,”小皇帝高兴起来,“他讲话好玩,还会做弩,上回,上回来京里送我的东西也很好。他打仗赢了呀,那些反,反贼就该杀,凭什么反我,我都是天子了!”
“他跟老主子有血缘,还是您的亲人,他仗打得好,您脸上也有光,”九千岁慢慢拍着小皇帝,“可是大伴这会儿正担心他呢。他年轻,办事得力,又受皇上宠信,外头不知道多少人眼热,背地里对他谣诼诽谤,什么话都编出来了。”
小皇帝对外头的事一向没兴趣,只知道百姓过得好,连山角旮旯里的村子也有祥瑞降世,听见有人诽谤平远侯,才起了好奇心:“他们说什么?”
九千岁道:“净是些捉风捕影的事,说他在东边胡作非为,带兵滥杀,还有的没道理,非说那三喜峰的反贼是他逼出来的。皇上,他一个做将帅的,治军总要严厉些么,不然底下谁听他的?要叫大伴说,该杀就杀,那才有几分血性。”
小皇帝厉声:“谁说的这话?都该拉,拉出去碎尸万段!韩啸早跟我说了,那三喜峰的刁民不知好歹,免了税,税银还去闹衙门,我就不准他们闹!皇命皇令传下去,合该他们受着,我,我的命令能有错?我给他们田、给他们饭,他们还要别的,真,真是贪!”
他越说越气愤,一张脸铁青,攥着黄被,又大骂:“去年韩啸叫他们送饭,他们就唧唧歪歪,我真不,不明白!还有些没心肝的,骂韩啸不够,连带着父皇也骂,真真是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养不熟,早,早该杀了,全杀干净!”
九千岁说:“皇上别动气,为着这些贱民刁奴不值当。有平远侯在,还能让他们反了天?前几日就说大捷,您还要表彰平远侯。”
小皇帝道:“没,没完,我还要诛,诛他们九族!”
“那都是后话了,皇上,这回三喜峰的反贼里头,有大半都是女人。”九千岁帖耳俯首,“连平远侯也说,剿这一场贼,费了好大劲。您想想,这群反贼若是孤立无援,能撑这么久?好好的田不种,非得去闹事,这其中倘若没人教唆,就凭那几个大字不识的粗野村妇,闹不了这么大。”
“后头有人,我就知道,后头还有人!”小皇帝抓起枕头摔出去,他气急攻心,浑身又微微抖起来,“我做得这样,样好,还有人要害我!为了当个好皇帝,我连宫门,门都不出,好几年了,我只能在园子里狩猎。朝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天天,天天吵个没完,底下一有人饿了渴了,我就赏饭赐钱,韩啸还,还说呢,翻遍史书也找不着我这样体恤奴仆的皇帝!他们怎么就,就这么没心肝?我非得把坏事的抓起来,剜骨扒皮,喂猪喂狗!大伴,你去查,查查是谁教唆的!”
九千岁说:“大伴若没个确信,哪敢跟皇上提?这事可不好开口。”
小皇帝道:“你说,是,是谁!”
九千岁身形佝偻,先哄小皇帝躺下,又给他盖好被子,方说:“目下廖帅不是在京里的么?”
小皇帝睁大眼睛,吃了一惊:“她,她也是个好的啊,每回进来,总教我把式。宫里头的太监都,都胆子小,就她敢动真格。”
“皇上的眼光总没错,廖帅待您是用了心,可她到底是个边陲武将,也要受上头人的摆布。”九千岁叹息,“从前朝廷待她有亏,让她吃了好些苦头,有人盼着她心里不爽快,就是利用她,她也察觉不到。如今她滞留京中,外头风言风语的,还传朝廷要用她顶平远侯的差,这话要是传到平远侯那里,可怎么好?”
“她虽然是个好,好的,但是是外头来的,出身也贱,又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了,就叫她在帕州待着,等退,退了,赏她金子银子。”小皇帝分不清岜州帕州,左右都是些僻远荒地,整日飞沙走石,一点都不好玩。他煞有其事:“她再怎么样也,也不能越过韩啸,不准她待京里,马上赶,赶她走!”
九千岁说:“老辅宰千阻万阻的,就怕要真用她。”
小皇帝怒道:“那个老匹夫,他是皇帝还是我,我是皇帝,你们都不准听他的!”
九千岁连连应了,又说:“廖帅自己也吵着要走,可是皇上,您也知道,这朝里说真话的没几个,她要是跟老辅宰联手做戏,哄得咱们把她放了,又趁平远侯进京,半路去东边抢位置怎么办?”
这就是胡说了,小皇帝再怎么样,外头升迁调任还是要凭手续文书的,可小皇帝就信这个,他在九重,平日里不管什么章程文书,说封谁就封谁,只当宦海官场都是这么回事。当下听完,抠着被角,烦道:“她要跟杨时风一块儿,就,就把她也杀了!拿她的脑袋去吓唬杨,杨时风。”
九千岁道:“那北边不就乱了?赤练关总也要人守哪。”
“那你说,”小皇帝没耐心,“咱们怎么,怎么办?”
“大伴搞不清那些弯弯绕绕,就为了皇上,也是愁了好几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您听一听,听完还是您说得算。”九千岁对他说,“廖帅这个人,铁定是留不得了,三喜峰敢反,本也是参照她从前的样式,那么多女人,全跑出门闹能行吗?狻猊军本就不合情理,也坏风气,以前留着她们,是因为北边无人,如今平远侯正当壮年,不如就叫平远侯去北边,他升爵难服众,但是让他去带兵打仗,老辅宰总没话讲。况且,廖祈福打戎白打了这么多年,至今还没稳定岜州府的局势,说明她本也不是个将才,叫平远侯替她,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就照你说的办,明早传她进来,叫几个斧兵甲卫先,先候着,等门一关,我们在园子里猎,猎她。”小皇帝闹了一阵,倦意上涌,提到狩猎,又手舞足蹈,“让她拿着她那斧子,我瞧瞧有多,多厉害,只可惜她老了,腿也瘸,瘸了,只能勉强算个老狮子,不然那可精彩了。”
九千岁边拍他,边哄道:“好,好,都依皇上的。不过狻猊军也立过功,去年又有场大捷,咱们猎归猎,不能传到外头去,到时候就说她旧疾复发,要在宫里将养,等平远侯在北边稳定局势,再给她发丧也不迟。倒是听说她对手底下的参将都很纵容,有几个眼里不知高低贵贱的,只怕还要跟平远侯闹。”
小皇帝侧过身蜷缩,昏昏欲睡:“杀了,谁敢闹,就都,都杀了,再不行就让韩啸送京里来,我亲自整治……”
老太监陪着他,他嘴里嘀咕,渐渐睡着了,没多久又在梦里叫嚷起来,喊着鬼、鬼。九千岁握着小皇帝的手,不停劝慰道:“皇上,别怕,您是九五至尊,什么鬼都近不得您的身,还有大伴在这儿守着,您就睡吧,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