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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人道:“你——你身家性命又没系在这上面,自然说得轻巧!”
  秃驴宽慰他:“我如今是大人的随从,所谓本固枝荣,没有大人,我又何存?我昨个儿去看过了,雪是下下来,可是还不至于把路封了,只要主子来个确信,咱们就能立刻把她弄走。”
  “你就不懂!”大人快要跳起来了,“秋收是戎白人入境掠夺的最后一场,雪一下,他们就会退到山那边,等到来年开春再过来。没有戎白人,狻猊军的日子就清闲了,岜北几个参将,就那些女人,保准儿会在县里乱蹿。你别看她们有几个像混子似的,那可都是廖祈福亲自把过关的狮子,鼻子灵得很!以前几十只货都能走,那你倒是猜猜看,如今为什么不敢再大批卖了?就是因为被狻猊军给盯死了!”
  他说得上火,转了一圈,又道:“今年年初,狻猊军的许竹溪,就那个婊子,在关口逮着一支马队,他们刚筹的货,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就被她全搜出来了。你知道那支马队什么下场?一行三十三个人,都被她扒光吊在关口的旗杆上活活冻死了!”
  秃驴吃了一惊:“这事报到卫所,该参廖祈福一本吧,三十三个人!”
  大人冷笑:“廖祈福可是说了,三十三个人贩子算什么?在她驻兵境内再抓到一支,就按连坐处置!你没听过吗?廖祈福是一顶一护犊子的人。那年她刚组建狻猊军,兵部参酌着要拿她几个参将杀杀她的锐气,她怎么样?直接摔了朝廷给的腰牌,告诉送信的,谁要敢动她一个将、一个兵,戎白人就让我们自己去挡!”
  “她这算什么爱民如子,”秃驴嗤之以鼻,“挟恩擅权罢了,我大显还没有能守住赤练关的好男儿吗?非得靠她廖祈福。”
  “要真有,赤练军还能被打成那样吗?当初关口一破,他们在州府境内重整旗鼓,说要一雪前耻,结果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大人拍案,深深叹了一声,“我如今哪还有空管别人?断头刀已经悬在脖子后了!”
  “我还有个法子,大人,”秃驴凑过去,“我趁着雪还没下大,快马加鞭,去一趟主子那里,货送不送先不说,起码得当面让主子晓得这个事。”
  大人似乎怕他独占鳌头,犹豫了半天,可终究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那你可要尽快!”
  秃驴便如此去了,这一去再没有音信。大人原先还等着,后来天渐入深冬,他对着她长吁短叹,在窗口那里直跺脚。
  “悔不当初,真是悔不当初!”大人胡子耷拉,“早知你是个烫手山芋,我万不会把你弄到这里来,这,这也万不能放你出去!”
  他起了杀心,可是离了秃驴,好像就再没有能差使的好手。他自己是不敢下地窖的,把那门完全锁死,隔几日就从窗洞丢些东西给她吃。
  她入了关就不再狼啸了,大显没有狼,人都怕她。她从上一个地窖跑出去的时候,碰着几个大显的百姓,他们叫了马队来抓她,她不信人,人才是畜生。
  一开始,她会把丢下来的东西省着吃。大人有一阵子想饿死她,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改了主意。她靠着那点粮食和水度日,等冬天过去,大人就不再出现了。
  她用指甲在顶上刻“正”,这是她唯一会写的字,过一天刻一笔。那口窗小得可怜,她无聊的时候就把手伸出去,贴在洞口,感受风。风,风里有关外的味道,她想妹妹。
  她看不到外头,但是能闻到,有时候人从胡同过,她会弄出点声响吓唬他们。她讨厌所有大显人,也不需要他们救,她只要熬,熬到出去,就能把他们全杀了。
  雪化的时候有水渗下来,她就靠那个活,等藏在衣服里的粮吃完,她就盯着耗子。
  娘。她开始对着地自言自语,耗子跟兔子有什么区别?都是肉啊。她磨牙,饿得犯酸水,但是耗子也来不了几只。她真成了鬼,被关在这里。
  没人说话,以前也没有,但是以前有妹妹。妹妹会挨着她,她们捕猎嬉戏,在草丛里捉尾巴玩。
  泪是自然流的,她倒不悲伤,因为她一定会回去。有时她躺倒,在地,也就是她娘的怀里,跟虫子说话。
  那个歪下巴的秃驴,我要把他拖进狼群,因为他最该死,他居然敢当着我的面说射死狼。
  大显人都是坏种,戎白人也是,天养的全是两条腿的畜生!他们卖女人,也卖小孩。她想起那些女人,她们抱着她,用脸和手给她温暖。她又流泪了。
  我要杀了,全杀了。她闭着眼,呓语。他们叫我娘,哈哈,催命娘!娘。她摸着地面,你听到了吗?我也做娘了,我咬断他们的咽喉,让他们去见天。天不是他们的爹吗?不仅是爹,还是爷呢。
  有时候,有时候。她想长啸,想问问月亮,妹妹怎么样?我还活着呢,我会活着的,但是好想死,想死。太饿了,干老天吧,撕烂他的脸皮,让血流下来给我喝。
  双腿如果不用来奔跑,就会消失。她半梦半醒,摸自己的腿,瘦了,怎么这么瘦?它原本很有力的。
  嗷呜。
  她小声啸。
  嗷呜。
  啸声逐渐大起来,她看到山,狼群在等她。
  十六,十六个人算什么?在这条路上贩人的不止十六个。她要把大显人引过来,问问他们,卖娘卖女儿什么滋味?你们连畜生都不是,畜生从不这么干。
  人来了,人有脚步声。
  “承蒙恩师……”有个陌生男声在地板上说,“这院子我定会好好料理。”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回道:“依你岳丈的意思——”
  她叫起来,打开那窗,把手探出去。
  他们没听见,是这样的,他们就站在那里,瞧着她,但是像两个聋子,仍然在对话。
  “把她晾了这么些日子,再有野性也该消了,你也不必下去,每日只管从那洞口丢些吃的给她。”恩师走两步,从窗口露出来,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如今道路不通,货不好送,最迟明年吧,她可不能死——是个狼女呢!”
  她有切齿的恨,又笑起来。她说什么来着,大显人全该死啊!但是有饭了,她得活着,不活着怎么杀人?
  那个年轻的,是个龟胸,他形容卑微,住进这院子里,起初只有他,但是没过多久,又来了个女人。
  龟胸很害怕,他睡厢房,整晚翻来覆去的,仿佛在为什么事发愁,不过他很快就不愁了,因为他发现她在底下很安静。
  这是对夫妻,但是很怪,他们人各一间房。夜里,龟胸睡着了,正屋还挑着灯。她把耳朵贴在顶上,听那个女人的动静。
  女人在作画,她成宿成宿地画,天亮了才睡觉。那些画轴收起来,全丢在她的门上。
  龟胸在厢房里打呼噜,女人让他滚。她似乎不修边幅,经常半夜打开正屋的门,往厢房丢东西。
  “吵死了!”女人踹龟胸的门,她显得十分激动,“画要是少一笔,你拿什么赔我!”
  龟胸往往躲在床上装死。
  女人会在院子里踱步,她喊自己青鱼,画到好的,就凭桌大笑,她有酒,但是喝得不多,画让她忘情,也让她忘形。她根本不在乎那龟胸,每次画错了笔,还会发脾气。
  偶有闲情,女人会把龟胸叫进正屋,让他研墨。他若是研得好,她也懒得夸,只随性教他画几笔,但是他太笨了,女人总会发怒:“就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几时才能赶得上我一分?出了这门,人家叫你画几笔,你保准儿露馅!”
  龟胸一碰上她发怒,就会跪下直哭。
  “哭、哭!你哭有什么用?画不好哭两下就能行么?真是没出息!”女人摔笔,“我肯教你,你就烧香吧!出去要是坏了青鱼的大名,我就杀了你,听懂没有?”
  龟胸逆来顺受,什么都肯应,这是他墨研得好的时候,倘若他研得不好——
  “滚出去,”女人会踹他,“滚啊!”
  龟胸忍不住哭:“青娘,咱们好歹是夫妻,给我也留点脸面吧。”
  青娘把墨甩他脸上——这是她在底下想的,究竟甩没甩尚不确定。
  “夫妻?什么是夫,什么是妻?”青娘沾墨,哈哈大笑,“凭我老子看中你,你就想骑在我头上?做梦吧你,我干你祖宗的夫妻!滚,今天不要让我看到你,我一看到你这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就烦!”
  龟胸拭泪:“为着这婚事,你发作我多久了?再大仇也没有这样的。岳丈也说了,家里紧着要个孩子——”
  女人猛地掀翻了桌子。
  她在底下想,这女人肯定吃很好,有肉吃的人才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女人这次没摔笔,声音冷极了:“他想要孩子,关我屁事。你在我面前少装模作样,还拿我爹压我,真以为他能保你一辈子?不要觉得我傻,不知道你们在衙门里的勾当,连着州府那头我说不了你什么,你最好多去庙里拜拜,求求神佛,让我爹晚点死,免得你落了单,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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