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她发泄似的说道,“平时说什么铁饭碗多好多好,到了这节骨眼上,我看呀,是根本指望不上厂子。”
  小方的怨气是情有可原。
  她家里条件一般,她爸早早地就没了,她读完书就进了厂子,也因为她的关系,她妈这个直系亲属也能在厂里享受到不少福利。
  比如说前头小方她妈心脏病,搭了支架,就是能靠着小方这个在职职工,在厂医院拿药,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可以直接去厂里看病。
  小方不知道逢人说过多少厂子的好话。
  现在呢,厂子走下坡路,她这种家里有病人的,第一个就感受到了这种巨大的反差。
  小方羡慕地叹了口气:“要是和高姐你一样运气好,那多好,厂子里现在都愁,高姐,你肯定不愁。”
  “是啊,谁叫人家张师傅有能力呢。”
  玲儿也说道,或许是因为在自家男人那受了气,她看着高彦芝身上的羊毛围巾,还有手套,说话颇有些幽怨。
  “我家那个,天天就知道在厂里混着,让他寻摸点办法也不知道,现在厂子变成这样了,又倒过头来说什么后悔——”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申请停薪留职了,干个什么不行?”
  两人抱怨了半天,心里那口怨气才勉强散了一点。
  要说她们是真的对厂子有什么恨意,那是没有的,就像她们说高彦芝命好,也不是出于恶意。
  而是普通人在面对这种自己无力对抗的事情面前,唯一能做的发泄。
  停薪留职,也就是开个玩笑。
  是,张新民日子好过,林香离开了厂子日子也好过。
  但是谁敢说自己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在厂子里,效益差,发不出工资,但始终心里还有个盼头。
  “只要等到厂子效益好起来”,就像是胡萝卜一样吊在眼前,始终心里那一线希望是不断的。
  可是出了厂子呢,那就真的是什么都得靠自己。
  上哪儿再去找第二个铁饭碗,个体户的工作不是没有,但谁能保证这些个体户的工作能做几年呢?
  针织总厂说是风雨飘摇,说是现在日子不好过,那也是铁板钉钉的在南城伫立了好几十年呢!
  好几十年,那就是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
  玲儿和小方嘴巴上说羡慕,心里可不敢去赌,出去还能不能找到给自己一辈子兜底的工作。
  这也是眼下国营厂大多数员工的心态,说是得过且过也好,说是习惯了在厂里的环境也好。
  总之,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也不可能真的就离开厂子。
  玲儿回过神来,“对了,高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厂里,我记得你是下午的班次吧?”
  高彦芝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厂房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抓小偷,抓小偷了!”
  “别让他跑了!”
  “把人按住,按住!”
  ……
  厂里出了小偷!
  这件事一下子打破了整个厂区的寂静氛围,一大早,厂子的员工就呜呜泱泱地挤进了办公楼里。
  高彦芝和玲儿、小方她们是第一批“现场目击”的人,在人群中占据了极为靠前的位置。
  高彦芝回头张望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咂舌。
  人太多了!
  分明刚刚厂区里面看着还有些零落,可是那几声扯着嗓子的“抓小偷”,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炸了出来!
  厂办办公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道是来了多少人,有的身上还戴着纱帽袖套,显然是刚刚下了四班倒就跑过来,甚至不像是玲儿她们一样换过衣服。
  高彦芝目光投向人群中央的对峙的两拨人。
  其中一方是厂办。
  里头还有个熟人,竟然是蒋晓霞的丈夫徐伟康。
  只不过徐伟康没注意到高彦芝的存在,这个闷不吭声的中年男人正把一个年轻男人给押在地上。
  厂办的常主任就站在被押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
  他这会儿样子颇有些狼狈。
  跑得太急,看上去还有几分体面的西装都皱巴了许多,平时用摩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风中凌乱,眼镜腿歪着,他甚至就只来得及在衣摆上擦了擦,就戴了回去。
  有了眼镜的帮助,他总算是将地面上那堆成一堆一堆的东西看清楚。
  用麻袋装起来的棉纱。
  一匹接着一匹。
  棉布料,尼龙,涤纶,甚至还有昂贵的开司米。
  其他的布料有多有少,开司米只有一两匹,还是因为当初绝大部分都卖了。
  一匹开司米,能值不少钱,平时都是专门存放在特殊的仓库里。
  而如今,它就这么被甩在蛇皮口袋里,像是路边随意批发兜售的那些烂布条!
  这位厂办的老主任脸色沉郁,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因为愤怒,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老钱,金永……我是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你们几个偷了厂里的东西——现在厂里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不想着怎么和厂里共渡难关,竟然还要监守自盗,当厂里的蛀虫!”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拉出去卖了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的肚子是填饱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厂里其他人怎么办?!”
  常主任越说,声音越是高亢激烈,整个人的脸色都发红。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厂里会出内鬼!
  而且还不是纪盛华那种情况。
  在常主任,或者说整个针织总厂的人的眼里,根本没把纪盛华当成总厂的人。
  哪怕最如日中天的时候,纪盛华在总厂人的眼里,也是外人。
  为什么?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从总厂一步步起来的,和吴书记、常主任这些人不一样。
  吴书记虽然是厂里的书记,当年也是正经在一线待过,甚至很多大生产的集体活动,吴书记都是带头第一个。
  所以吴书记当上厂里的书记,那是水到渠成。
  但纪盛华呢,他压根就不是“自己人”,而是上头的领导派遣过来“空降”的。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家庭,忽然有个外人进来,大马金刀往客厅一坐,就说自己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所以纪盛华当厂长那会,即便从上而下腐败很多,即便常主任恶心这种人,可他仍然不觉得这是针织总厂的问题。
  纪盛华被抓走,厂里皆大欢喜,但更多是那种“让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家人的坏人滚出针织厂”的欢喜。
  其他,针织总厂的人还真不怎么在乎。
  不是说不同仇敌忾,而是什么纪盛华判什么刑之类的话题,并不新鲜。
  毕竟这年头领导贪污不是什么很罕见的新闻,报纸上天天都有报道,经常都有人被判刑,甚至是吃枪子儿。
  可是金永和老钱他们情况不一样。
  他们是针织总厂的工人,从厂子的角度来说,他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份子!
  正经的自己人!
  金永年纪小一些,进厂子没几年,但为人直爽,在厂里有不少关系好的工友兄弟,有时候大家还会一起约出去喝啤酒,看世界杯。
  常主任作为厂办的,也和金永打过不少交道,年轻人虽然脾气是直了点,有时候有点鲁莽冲动,但是性格还是好的,干活也利索。
  老钱和常主任的关系,那就更近了。
  老钱可是常主任一起过来的老同志。
  常主任以前还在生产科当小职员的时候,老钱甚至还帮过他忙。
  两人平时在厂子里遇见了,也是会笑呵呵打招呼,还会彼此调侃的关系。
  ——可是,这两个人,竟然联合起来,里应外合,监守自盗。
  这让常主任如何不意外,如何不痛心?
  还偏偏就是在年前,这么个节骨眼上!
  常主任内心愤怒不已,却也忽略了,本来就是这个节点上,最容易发现厂里的问题。
  只因每一年过年之前,各大国营厂里都会做年终盘点。
  一年的账目核算,为了即将到来的春节长假,仓库、车间、财务这些都会核对清点原材料、半成品和成品。
  针织总厂自然也要核对。
  常主任觉得这个点不会出问题,那是因为在针织总厂这种已经运行了几十年的大工厂里面,这就是走个流程。
  毕竟数量多少,平时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进出仓库也都要登记。
  不仅仅是他,绝大部分人压根就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可偏偏,做汇总检查的时候,发现数据跟登记的数量完全对不上。
  厂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设备这些大件上登记出错了。
  一般来说厂里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针织总厂情况特殊,厂里租赁的那些设备,哪怕吴书记到处奔波,也没能全部处理掉。
  但指望它们能派上用场显然是不可能,这两年厂里一边在想办法继续处理这些东西,一边又在添置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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