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没人知道,纪厂长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妒火烧得旺盛。
所有人眼里,针织总厂如今是鲜花着锦,好得不能再好。
尤其是纺织局领导大力支持他这个厂长改革,设备一套接一套地往厂子里送,在所有人眼里,不出两年,针织总厂就能坐上全国纺织第一的宝座。
可纪厂长却知道,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
那些高价从国外租赁进来的设备,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远比厂子里本来的那些设备要多得多。
但是这些设备,他必须一口咬定没有问题,当初他选择这家租赁公司,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操作,如果这件事捅出来了,他就全完了!
所以他不惜在领导面前污蔑吴书记,把对方赶出了总厂,又把张新民这种嗅觉敏锐的技术骨干给排挤成了边缘人物。
但这些方法治标不治本,为了弥补现在这些设备残次品居高不下的问题,他不得不租赁更多设备,生产更多产品,隐瞒残次品的数量来填这个窟窿。
骑虎难下的滋味尤其难熬,偏偏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仓库里的残次品越来越多,纪厂长的心里越来越不痛快。
他甚至半夜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做的一切被曝光出来,厂长的地位化为泡影!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venus成了所有人眼中最瞩目的那颗明星。
不过就是个刚刚开业没多久的牌子,做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竟然现在引得满城的女人竞相追逐。
凭什么?
就连南城电视台这种重量级的媒体单位,也好像丝毫不介意venus借着他们电视剧宣传似的。
甚至还推波助澜,让接线员们直接了当地告诉来电的观众,venus就是电视剧中的同款!
那可是南城电视台,就连纪厂长见到面也要笑呵呵主动迎接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venus给拉拢?!
至于本地的那些新闻媒体,更是一个二个跟迷了魂似的,竞相发表和venus有关的新闻报道!
纪厂长煎熬得快要发狂,自己这个厂长当得窝囊透顶,可venus却这么轻轻松松就平步青云。
这让他怎么能不眼红,不嫉妒?
就连他回家,家里那个黄脸婆也和他显摆,说什么自己花钱找人帮忙排队,总算是抢到了一件venus的女士西装。
还说要穿去单位,让别人羡慕。
venus包装西装用的印花纸袋放在沙发上,他看不顺眼,伸手就给丢了。
碍眼。
纪厂长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这个厂长当得差,他觉得责任就在于那些残次品。
如果不是这些意料之外的残次品,他怎么会落得这么被动的情况?
“不用紧张,哎,都是总厂的,一家人,聊聊天,你就当跟家里人聊天那样轻松一点。”
纪厂长坐在林香对面的沙发上,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仿佛是唠家常似的,甚至还主动问她要不要喝茶。
林香摇头说不用,纪厂长也不强求,缓缓开口。
却不是说厂子里的事情,而是提起了林香家的两个孩子。
“厂子最近忙,我也好久没有这么坐下来闲聊过了——林组长,听说你家女儿今年要考初中?”
说的是陈念嘉。
林香有些意外,但对方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只是礼貌寒暄,她也客客气气应对。
“对,刚上五年级,明年六月就考。”
纪厂长对这个问题显然颇有兴趣,又问道。
“小升初可不容易,她哥哥是在三中是吧,妹妹也打算去三中?”
“这——”
林香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把女儿的隐私拿来当谈资,委婉地说了客套话,“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她去哪儿,我们都支持。”
纪厂长仿佛没意识到她话里的疏离似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林组长还是开明,不像我老婆,一说孩子要考哪个学校,就爱跟我吵架,说这个学校太远了,那个学校又不够好——”
他苦笑两声,“哎,看我,一说就忍不住说多了,主要是一扯到家里孩子的教育,头疼得晚上睡不着。”
纪厂长做出一副为了孩子殚精竭虑的样子,又说起儿子在学校被请家长,在学校挨完骂,回家又被老婆骂,描绘得生动形象。
就连始终心里提防的林香,也有一些触动。
她和陈继开何尝又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发愁?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为人父母,有时候是为孩子考虑得比较多。”
纪厂长哈哈一笑。
“等我家那臭小子考初中,怎么说也要来找林组长你取取经,毕竟景行可是咱们厂子里第一个考上三中的,问你可错不了。”
林香谨慎地没有应下来,而是把话题引开了:“孩子们主要还是靠自己努力,其实只要过得开心快乐,父母就很高兴了。”
林香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放松警惕,虽然纪厂长话说得客气,可是他专程找她来,总不可能是为了讨论育儿经。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脸上神情仍然有些紧绷,他低头喝了口茶。
孩子这个话题天然地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不过过犹不及,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这么说起来,林组长进厂里也有二十年了吧?”
“对,今年就二十三年了。”
“刚刚说起孩子的事儿,我就有这种感觉,这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得飞快。”
纪厂长一副感慨的样子。
“我记得我刚进厂里的时候,咱们厂房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墙上还写的是‘抓革命,促生产……’”
“……确保针织生产任务超额完成。”
纪厂长哈哈一笑。
“十年前的标语了,没想到林组长还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呢,说把我分配到针织厂,我还毛手毛脚地找错了路,跑到了隔壁纺织三厂去,闹了个大笑话。”
他似乎一点不介意提起自己过去的青涩。
“我记得,咱们厂子最难熬的那会儿,大家伙儿直接搬个凳子睡在设备旁边,眼睛睁开就干,一直到累睡着……”
他口中说的那些事情,林香自然也都亲身经历过。
她眸中闪过一丝怀念。
那时候一批订单来之不易,大家都是加班加点,机器连轴转,连睡觉都好像能听到它轰轰地转,不过谁都没有怨言。
平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然而纪厂长的话,却又让林香回忆起自己年轻的那些时光。
为了争全市的“铁姑娘生产队”,她和彦芝累得几乎瘦脱了相,拿到表彰之后,她们俩在家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
那时候,她是多么骄傲,就连休假出门的时候,她也愿意穿着厂里的工装,到哪儿都昂首挺胸,说自己是“南城针织厂”的工人。
但她很快就从回忆之中醒转过来,“厂长,是厂里有什么事吗?”
林香暗暗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被纪厂长牵着鼻子走。
纪厂长目光一闪,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别紧张,放松,放松一点,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咱们就当是一家人闲聊。”
他继续说道。
“这些年,要不是厂子里头大家都勤勤恳恳地工作生产,咱们厂子也发展不到今天这一步。”
仿佛知道林香心里还有防备,纪厂长搬出了例子。
“像是二化厂就并购重组了,连厂房带工人,全搬到涪陵去了——现在虽然还顶着化纤的名头,但是哪里还是以前的化纤厂呢?”
他说的二化厂,就是南城第二化纤厂,原本和针织总厂隔着不远的距离,可前几年因为效益不好,在企业改革的时候,被迫并入了南城第一化纤厂。
员工当然不会丢了铁饭碗,可原本的厂房、机械设备这些东西,大多被清仓盘空出去。
员工也被打散重组,许多几十年的老同事,一下就变成了在厂子里很难见着的人。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的表情,语气却很亲切。
“咱们厂能从一个小针织厂,发展成今天的总厂,西南纺织业明珠,这军功章少不了林组长你一份。”
重组、并购、改革。
这些话,只有同样是国营工厂的人,才会感同身受。
尤其是林香在这里待了半辈子,她的感触很深刻。
她摇摇头,决定不接纪厂长的话。
“都是集体的力量,车间里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
“呵呵,作为咱们厂的资深劳模,三八红旗手,林组长你这话是过谦了。”
纪厂长却毫不掩饰对她的夸奖,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
“确实,每个工人对厂子的发展都很重要,但是像林组长你这样的老员工,那都是肱股之臣,是咱们厂子的中坚力量,这你就不要否认了。”
这话林香接不接都很被动,她只能沉默,纪厂长却还没说完,他话锋一转,不期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