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不说别人,光是明瑜送的东西,就贵重得她根本不敢接。
  麦乳精这年头还是金贵货,就这么一小罐,起码就是四十块钱,巧克力是上海的牌子,一盒也是十多块钱。
  这人情太重了,高彦芝一个劲儿地推辞。
  宋明瑜却说道:“高阿姨,刚刚林姐和蒋阿姨也说了,咱们都是邻居,而且平时张叔叔那么照顾我,你受了伤,我是真的很担心。”
  “我这大老粗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张新民摇摇头,“你拿回去,自己留着吃——言川不也爱吃这些东西吗,留着给他。”
  “新民,你话要这么说,那这些礼物你们还真得收。”林香说道,“你就当不是送给你们的,是咱们几个给小蝶的礼物。”
  “高阿姨,小蝶年纪那么小,爸爸住了医院,她就算嘴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害怕。”宋明瑜说道,“晚上泡一杯麦乳精,小蝶能睡得好一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下来,高彦芝两口子根本无法反驳。
  而且为人父母,内心又怎么可能不牵挂女儿,她们说到这份上……
  高彦芝看看宋明瑜,又看看林香,最后回望向床上的丈夫,张新民颇有些感动地点点头。
  “谢谢。”
  高彦芝终于是叹了口气:“林香,明瑜,晓霞……这次辛苦你们,破费了,回头我一定给你们补上。”
  几人都纷纷摆手让她别放在心上,谁家没个头疼脑热的,都那么斤斤计较地记着,以后自家出了事,谁还会关心?
  倒是陈继开关心起了另一件事:“厂里呢,来过人没有?”
  一说到这事儿,高彦芝脸上顿时浮现出愤怒来,张新民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就咬牙切齿地说道。
  “来?从住院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看过!”
  张新民又不是去的市里的大医院,当时就近就送厂里医院了,查出来是骨折,打了固定板就在厂医院安排了床位。
  厂医院离厂区有多远?走路就两三分钟的时间,厂里却跟哑巴了似的,就不说其他人了,就张新民那些老同事也没来过。
  “就他徒弟,中途来了一趟,让护士转交了五十块钱,说是给他这个师父买点补品用。”
  陈继开皱起了眉头,“这说不通啊,厂里肯定是要来慰问的。”
  不仅要慰问,还要带宣传科来拍照,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那场面工夫都是不能少的。
  不然领导的人性关怀哪里来?
  陈继开自己就是宣传科的,对这些门门道道特别清楚,所以他才越发感觉这里头有玄机。
  “和厂里把你弄成什么‘编余人员’,是同一个原因?”
  高彦芝瞪大了眼睛:“不能吧,厂里不是说新民……”
  是因为适应不了新设备才被优化掉的么?!
  两边当了这么多年邻居,张新民一看陈继开一脸琢磨事儿的表情,就知道瞒不过去了。
  “……对。”张新民苦笑一声,“怪我自己,得罪了人。”
  “你——”
  这事儿连高彦芝都不知道,她看着病床上的丈夫正要发作,抬头却迎上了张新民苦涩又愧疚的目光。
  “对不起,彦芝,我是不想你担心……”
  高彦芝一下又心软了。
  夫妻多年,她哪能不知道张新民什么人,重感情,责任感又强,为了一个设备上的问题,能搭行军床睡在机器旁边。
  为了她和小蝶,张新民从来都特别乐于和人换班,甚至还跑去江津给人家修机器。
  因为什么?
  不就因为这样能多挣些钱,她和小蝶能多做两身新衣服,家里顿顿能吃上好菜好肉?
  她满腔的怒火,最终只剩下心疼:“那你也不应该一个人扛着……”
  林香听着事儿似乎有些复杂:“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彦芝和我们一直说的原因不是真的?”
  “不是,那就是纪厂长的借口,其实是我得罪了他。”
  “厂里这一年进了很多国外的设备,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台是高压染丝机,经常出故障。”
  林香立刻反应了过来:“就是我们车间之前报修那一台,它喷头经常堵塞,对不对?”
  张新民点点头:“厂长不是找了个厂家那边的技术指导过来吗,他一直和我们说,是因为技术标准有差异,设备运行不稳定。”
  “但我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我就留心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那个机器本身就有问题。”
  张新民深深吸了口气。
  “我又去找吴书记汇报,他也发现了不对,纪厂长引进来的很多设备,和厂里签合同那会儿说的不一样——残次品、淘汰的废品,国外早就不用了的流水线都有。”
  宋明瑜皱了皱眉,这事儿有吴书记接着,理论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张新民躺在这里,还是以一个“编余人员”这种和合同工没两样的身份,这个理论肯定是被打破了。
  但吴书记是厂里的重要人物,就算给纪厂长十个胆子,他也不可能完全绕过吴书记去发号施令。
  除非,山中无老虎,猴子才敢称大王。
  这么说来,她似乎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吴书记了,之前陈启邦还在南城,她也没多想,难道——
  “吴书记已经好一段时间不来厂里了。”
  张新民咳了两声,高彦芝帮他把伤腿抬高了一些,“厂里对外说是书记出去视察了,其实是吴书记调到纺织局政策处做调研工作去了,调令应该没多久就会公布了。”
  这个调动,看起来好像是升迁,但实际上调研工作是纯文职工作,对具体项目和工厂没有任何发言权。
  “吴书记把港商那条线给搭上了,但是他不同意厂里这样大规模地进口租赁设备,所以纪厂长——”
  “就把他给挤走了。”宋明瑜接过话头,“纪厂长没有安排吴书记的权力,也就是说,纺织局的领导是更看好纪厂长。”
  张新民苦笑地点点头:“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和厂里上报机器有问题,其实在纪厂长眼里,我也是在阻挠厂里的改革发展。”
  就连吴书记都只能给纪厂长大刀阔斧的改革方案让位,他张新民自然也不算什么。
  张新民也不傻,他意识到问题所在,急急忙忙就去买了不少礼品,想找纪厂长求情。
  他回忆起那夜去家属院,和纪厂长的争吵。
  他对纪厂长苦苦哀求,总厂一开始都没有设备维修科,只有一个大设备科,那时候他张新民就已经在厂里了。
  后来维修科建立,一砖一瓦都有他的参与,可以说厂里每一台机器,他都修过、维护过。
  厂里前几年搞技术革新,他没日没夜地干,手上当时还留了疤痕。
  针织总厂就是他的家,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他无法接受自己为了厂里贡献了一辈子,最后却被打成一个阻挠工厂发展的恶人。
  可他声泪俱下的辩白,却没有换来纪厂长的同情,“厂长说,如果我能完成一个要求,他可以酌情考虑让我回维修科去。”
  “什么要求?”
  “举报吴书记,利用港商的贸易合同中饱私囊,贪污腐败。”
  “这不是栽赃陷害吗!”高彦芝一下叫了起来,“吴书记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宋明瑜也觉得吴书记不可能会那么做。
  吴书记令人佩服的地方,和他有时候令人讨厌的地方一样——在他心里,针织总厂才是第一位。
  这种人,可以说他为了厂子发展没脸没皮,甚至一点不讲人情,但不能说他对厂子不上心。
  陈继开:“你拒绝了?”
  “嗯,我还把他骂了一顿,我说吴书记做不出来,他倒是有可能做得出来。”
  张新民自嘲一笑,“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我没什么话好说,我得罪了他,他当然要想方设法地整我。”
  一屋子里的人都表情凝重。
  厂里两个大领导一直彼此不对付,大家都知道,可斗法到这种程度,令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蒋晓霞拉着丈夫悄悄背过身去:“不会牵连到你吧……”
  她庆幸自己是纺三的,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可又担心丈夫和张新民他们平时走得近,会受牵连。
  蒋晓霞内心有些打鼓,早知道今天送个花篮就该走了,留下来听什么八卦!
  她这边战战兢兢,唯恐变成被城门失火殃及的那条池鱼。
  其他人却和她想法完全不同。
  “这个纪厂长人品太有问题了!”陈继开骂道,“做事猥琐,老用这种背后阴人的手段!”
  “就是,这厂子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呢。”林香也很生气,“厂里哪一个产品不是我们天天脚走到水肿,一件一件从流水线上守着下来的?”
  红五月大生产,她和高彦芝那都是上过24小时轮班的“铁娘子”!
  “新民,你没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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