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目光转向温言,存了考校的意味:“但丁渡忘川的时候,船夫卡戎为什么只收他那枚银币,小姑娘怎么看啊?”
  “该怎么看怎么看。”许承书不满地以手指敲桌,“吃饭就吃饭,拽什么文。”
  周重山虽不学文,兴致却很浓:“别捣乱,你不是正遗憾错过了联大时期,你遗憾的是什么?不就是无法亲眼得见这样有来有回的纯粹学术的探究?”
  一番话说得许承书沉默。
  陆文钦看向温言的目光仍旧温和,只是在等她的答案。
  温言没成想有这一遭,但既然来了,也觉得应该。
  否则人家老学者凭什么给她铺这个路,搭理她这个名声不显,什么也不是的愣头青。
  于是温言不紧不慢放下筷,擦嘴的间隙理了理思路。
  她清清嗓,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迎上陆文钦的目光冷静开口。
  “我记得维吉尔《埃涅阿斯纪》里有记载,亡魂渡冥河须付铜钱,所以但丁以金币入诗,也许文学的渡船,得要沾些铜臭味儿才能现世摆渡?”
  《神曲》本就是新旧思想矛盾的交织,充斥着大量对宗教、现实、政治、物欲的隐喻。
  温言嗓音不卑不亢,答得还算巧妙。
  陆文钦表情平静,看不出是否满意:“那按你所说,艾略特在《荒原》里把但丁的银币换成现代人的□□,又怎么说?”
  “那卡戎渡的就不是船了,可能开的是伦敦一号线地铁。”温言笑眯眯答。
  许承书拍掌喊了句:“妙。”
  她用鱼目混珠的典故拆解陆文钦给出的题干,陆文钦这次略点了点头。
  他转念又起一题:“钱钟书先生曾评红楼的太虚幻境,说曹雪芹把镜花雪月煮成了醒世汤,那在你眼中,文学的真实性,和这混珠的鱼目比,是否类似?”
  陆老每题皆以菜起,文学典故信手拈来,温言在心里不得不感慨老一辈学者在学术上永无止境的求知态度。
  她想了会儿,目光扫过桌面一道羹糊,笑了笑:“我是个蠢人,文学的真实性么,我从来不去思考。但我眼中文学的真实性,或许就像这碗羹。”
  “怎么说?”
  “做得好的羹,能看见原材原料,可被勺子一搅,就没了原型,真实虚幻,从不对立。”她吸了口气,“就像博尔赫斯在《阿莱夫》里写的那样,一枚硬币正反两面同时显影……”
  一深聊起来,便酣畅不知时光流走。
  直到雕花窗外惊雷乍起,瓢泼大雨落入院中,拍起窗棱声响。
  许承书才意犹未尽看看表:“竟然下午四点了。”
  周重山笑着感慨:“过去看纪录片,总被联大时期动荡环境下□□学子们对真理的探索和知识的渴求打动。也总想为何如今见不到这样的场景。是环境太过安逸?还是社会不允许我们的学子静下心来求知。不管如何,今天总算圆我自己一个愿。”
  他举起杯向陆文钦,也向温言:“敬二位。”
  温言连忙站起来举杯回敬。
  “我也很感谢校长与院长给我这个机会,能和陆老深入交流。”她笑着拨动乌发,“院长先前总说我的论文差了些风骨,今日和陆老一番谈话,总算叫我知道这风骨当从何处起。”
  “多谢诸位老师。”她执起桌上清茶,一饮而尽。
  “一杯清茶,叫你这个小妮子喝出江湖豪迈气,这是作弊。”许承书打趣她。
  陆文钦忽而朗笑着叫来从中午起便一直守候在门外那位壮汉。
  壮汉递上一个公文包,陆文钦打开包,取出一本手札。
  他将手札推向温言:“后生可畏。钱公当年批注‘文心如水,随物赋形’,和你刚才的羹糊说倒不谋而合。这册子夹着枚威尼斯银币,是当年朱光潜先生赠我的但丁诞辰纪念币,你收着。”
  温言这下真的惶恐起来,连连推说不敢收长辈的礼。
  “拿着吧。”陆文钦话里带上一丝怅惘,“也有许多年无人同我这样畅聊,小姑娘真的很不错。”
  “你我二人,算得上,投缘。”
  陆老夸了温言两次不错,但第二次多了“真的”二字。
  无疑已是对温言莫大的认可。
  她压住喉头哽意,平复心情接过册子:“那以后有机会我多来陪您聊天,您可不要嫌我烦。”
  “只怕年轻人嫌我老头子啰嗦。”陆文钦笑着感慨一句,“我那孙子,有你一半儿会说就好咯。”
  “晚上还要和孙子吃饭。就不陪你们两个老东西了。”
  周重山笑说:“陆老也很多年没见他了吧,前些日子刚替京大解忧,劳烦陆老替我谢谢他。”
  “谢什么,毛头小伙子给国家给学术做点贡献,那不是很应该的吗!”
  卸掉了学术氛围,闲话起家常,温言才在陆老身上瞧见一点普通老者的形容。
  “走了。”陆老潇洒,来去都不拖沓。
  人走出去好一阵儿,温言才好意思问:“陆老孙子,也是什么学术大牛吗?是哪位人物?做了什么贡献?”
  “那位贡献可就大了。”周重山笑眯眯地,“不过嘛,还能多贡献点儿。”
  “温言你努努力。”校长直接拍着她肩头说。
  温言茫然地指指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承书才想起来还没介绍,一拍大腿:“诶,老陆头那孙子,温言你不是也见过么!”
  第49章 有时越高山 带我的未婚妻,见见家人。……
  她见过陆老孙子?什么时候?印象中似乎没有这样一号人……
  温言站在饭店门口望着绵密的雨, 陷落到雨声带来的走神里。
  周重山看不过眼,笑眯眯想解密:“还没猜到?”
  连许承书都说:“不应该啊,那么一号人, 见过就不会忘了。”
  温言脑子还在转, 有什么东西闪过去,她觉得自己就快想到了。
  然而雨幕里忽然有人喊她名字。
  打断了她的思绪。
  也不止喊她。
  岳琴热情洋溢地冲到饭店檐下躲雨, 一边抖落身上雨珠, 抱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面也没忘了笑嘻嘻和校长院长问好。
  她身后还跟了个不大擅长和领导打交道的李竟成, 木讷地问了个好, 就已经涨红了脸。
  有同事出现,刚才的话题就不好再继续了。
  温言给周重山和许承书都叫了车。
  等车也躲雨的间隙, 大家随意攀谈。
  岳琴和李竟成是出来看电影吃饭的,临时下雨,都没有带伞, 大家一起被困在檐下。
  周重山以为他们俩在谈恋爱,不反对也不制止地说了句:“只要别影响教学工作, 我们还是鼓励青年教师多交流沟通的。”
  岳琴“害”了声,笑得前俯后仰的:“校长您想多了,我们俩就是好哥们儿,一起吃个饭。李竟成有喜欢的人。”
  说着碰了碰温言,那意味很明显,正主在这儿。
  周重山没想到是自己乱点鸳鸯谱,笑着把目光移到温言身上, 说了句原来如此。
  恰好打的车到了,周重山和许承书先走。
  他们俩一走,尴尬的气氛才算缓和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岳琴话一连串, “不是说前几天回嘉临看中医了?好像许院长他媳妇儿也看这位吧?真那么厉害吗?我妈最近身体不大好,我也想找个中医给她看看。”
  温言心说那包药还没来得及发挥它该有的作用呢,她哪里知道厉不厉害。
  “还没吃,等我观察几天和你说。”她低头翻包,“比起中药,这个你可能更喜欢。”
  她找出席野的签名专辑递过去。
  岳琴的尖叫声顿时比方才最急的骤雨还热烈。
  “小声点呀岳岳。”温言伸手去捂她的嘴,“路人都在看你呢。”
  岳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她两眼发光,抓着温言的手摇晃:“你怎么搞来的,绝版首专诶,我咸鱼上都收不到正价正品的!”
  “许院长推荐的那位老中医,是席野的奶奶。中医馆里放了很多席野的专辑。”
  温言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别说出去啊,追星小女孩儿有点太热情了,我怕打扰到席奶奶。”
  “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岳琴抱着专辑亲了又亲,“原来是中药世家,我说每次见他都感觉冷冷清清一股好闻的药材味儿呢,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温言被她的形容逗笑了。
  “你属小狗的啊,都没近距离见过人家,你又知道他什么味道了。”
  “我就是知道啊。”岳琴哼了声,“通感没学过么?席野长成那样,就该是那样的味道。”
  岳琴说得无心,却让温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长成陆知序那样的,该是什么味道?
  这几天她好像什么味道也没闻到,还是说她早就染上了他的味道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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