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133节
“偶遇罢了。”
谢清晏望着巴日斯说罢,面向胡弗塞,“阁下是?”
胡弗塞一顿,抚胸作礼道:“只是我们小可汗的一位随从,不足挂齿。”
“阁下的大胤官话说得极好,”谢清晏似随口道,“只是我们大胤还有一句话,叫贵人多忘事。”
胡弗塞眼底精光微动:“何意?”
“意为,我曾远远见过北鄢上将军胡弗塞·纳尔罕斯一面。缇隆泊之战,将军英武不凡,两军对阵,铁骑交错,兵戎相见——看来将军是忘了。”
胡弗塞脸色骤沉,半分笑意不存。
他戎马半生,赢多输少,带着亲信骑兵马上见绌就更是屈指可数——五年前的缇隆泊一战,是其中耻辱之最。
惯以少胜多闻名北疆的胡弗塞铁骑,第一次明明占据骑兵优势,竟得惨败,少年将军一记长刀掠过,那条疤至今还留在他眼角。
今时名扬大胤北鄢的玄铠军,尚起于微末时,便给他留下了最耻辱的疤痕。
“原来,当年那名少年将军便是谢帅。这些年来,当真让我好找啊。”胡弗塞字字如切齿,面上带笑,眼角的那条疤痕却慢慢涨红,充血,像是要绽破开来。
谢清晏却似不觉,温润渊懿地颔首:“不才,正是谢某。”
“可惜了,早知道谢将军来日伐灭西宁、威赫北鄢,那当年胡弗塞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该将谢将军的尸首留在缇隆泊。”
话里字字杀机四伏。
谢清晏眼睫都不曾眨一下,他望着胡弗塞,温柔含笑道:“你做不到。”
“——!”
胡弗塞脖筋猛跳,圆目如猛虎怒睁,上前一步:“谢将军孤身在此,无人护卫,连兵刃都不在手,就不怕惹我一怒、血溅五步?”
“胡弗塞。”巴日斯低声冷喝,只是不等再说什么,他耳廓微动,犹疑地掠走目光,看向后面谢清晏方才下来的那驾马车。
而听了胡弗塞的话,谢清晏身后的玄铠军甲士面色一冷,手中长刀立正,刀首重锤在地面。
青石板上顿时砸出了一个坑。
“不可无礼。”
谢清晏侧眸,斥过身后甲士,便淡然望回胡弗塞面上。
“败军之将,安敢言勇?”
“——!!”胡弗塞上身绷紧,如弓待发。
巴日斯面色顿变,顾不得再探便从马车上收回目光,一把拉住了胡弗塞,向后连连拽了两步。
“胡弗塞!”巴日斯沉声警告。
胡弗塞猛然醒神,他想到什么,厉然抬头,环顾四周,几息后就在不远处宫墙顶发现了刺眼的反光。
是早埋伏好的弓弩手。
若是他方才当真出手,怕是血溅五步之人绝非谢清晏、而是他了。
“……”
胡弗塞后背起了凉汗,神色愈发沉冷地看向对面那个如温润君子似的青年公子。
本来是他佯怒,故意对谢清晏出言相激,想一探虚实,结果佯怒被激成了震怒,反而着了谢清晏的道。
胡弗塞怒意勃发,眼神沉下,最后竟成了朗然笑声:“好,好啊,英雄出少年,可惜不出我北鄢!”
说罢,胡弗塞转身,回向使团。
谢清晏眼神微深。
在胡弗塞的背影上停了须臾,他有些遗憾地将目光转向巴日斯:“小可汗不走,是有何吩咐?”
巴日斯眯起湖蓝的眼,他不擅大胤官话,直接用北鄢语问:“你今日是不是故意来此,拿自己钓胡弗塞的命。”
谢清晏微露讶异:“我大胤以礼法为先,小可汗何出此言?”
巴日斯皱眉:“我最不喜欢弯弯绕绕。”
“喜与不喜,用与不用,本是两码事。”谢清晏轻叹,“小可汗一日不用,便一日只能成将、不堪为帅。”
“……”
巴日斯不喜欢这个话题,索性直接回头,看向了谢清晏身后的马车:“车内还有旁人?”
谢清晏原本疏慵的神色微微冷了。
他抬眸不语。
巴日斯侧耳,转作大胤官话,试探问:“听气息,是女子?”
谢清晏垂眸,语气散淡道:“谢某荒淫,藏着一位宫宴前供我取乐的美妾而已。”
“……”
车厢里咚的一声轻响。
像是金链子锤在马车车壁上,带着咬牙切齿的怨气。
巴日斯显然也没想到谢清晏能这么面不改色地自污,梗了半晌才开口:“北鄢传闻,谢将军不近女色。”
“边境苦寒,难有美人。上京繁华红尘里,牡丹花下销魂窟——极乐之所、虽死无憾。”
谢清晏答得行云流水。
奈何巴日斯几乎是一句都没听懂。
不过这话,本也不是说给巴日斯听得。
——
三两言将人敷衍走,谢清晏再回马车中,迎面便是飞过来的一只金樽。
谢清晏轻侧身。
“砰!”金樽擦着他狐裘,在车壁上砸出一声清响。
谢清晏捡起金樽,随手搁在桌案上,解去狐裘,露出了冷白修长的颈项上那个刺眼的尚浸着血色的咬痕。
“这便生气了?”谢清晏伏身,重新解开了他下车前再次给戚白商锁上的金链子,“那日在马球场,亲眼见那般亲密同席共游,我可都不曾说什么。”
“马球场?”
戚白商僵了下,蹙眉:“你若不喜婉儿与云三相交,直言便是,何必迁怒旁人?”
“?”
谢清晏给她解去金链的指骨停顿,意味深长地撩起眸望她。
戚白商不喜欢谢清晏这种时刻的眼神,像是要剥尽规矩礼教,将她吞吃入腹似的,赤裸又极具侵犯。
她莫名有些心虚,只得转开眼,也跳开了话题:“巴日斯,是北鄢小可汗?”
“不错。”
“你似乎,有意接近他们?”
“……”
谢清晏刚直起身,将金链绕在指骨间把玩,闻言他薄薄的唇角掀抬了下,未置可否。
戚白商却忍不住追问:“为何?”
她一顿,将声音放到最低最轻:“你当真要谋逆不成?”
谢清晏低嗤了声:“我对做皇帝没兴趣。”
戚白商一怔。
实在是谢清晏的语气太自然,笃定,只有对什么唾手可得的东西才会有那样不屑一顾的冷漠与嘲讽。
谢清晏松开了金链,漫不经心道:“帝位之下是刀山火海,要踏上去,就要一分一毫剐却人性。而我只想做个人……”
他一顿,似玩笑道:“与我的夭夭享尽极乐欢伦。”
“……”
戚白商听谢清晏无耻至极的话听多了,竟然有些习以为常了。
她轻磨牙:“鬼话连篇。”
马蹄声哒哒敲着宫门内道上白玉似的石板,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谢清晏为戚白商拉开车帘,露出这巍峨宫廷幽谧荫蔽的一角。
戚白商整理好衣裙,下了马车,见到不远处的宫墙下,一个宫娥似乎等候已久。
“她会带你入宴席间。”谢清晏停在辇车旁。
戚白商本不欲离他,转身想走,只是履尖的明珠晃了一下,还是停住。
她背对着他:“北鄢使团入京,当真只有和谈之意、别无他想吗?”
谢清晏停了两息,似笑:“只凭方才对峙,夭夭便如此敏锐洞察,养在深闺确实可惜,该入我中军帐中,做个军师谋士才对。”
“你不想说便不说,”戚白商蹙眉,侧过脸,“不必与我打这些机锋。”
谢清晏叹了声笑:“北鄢与大胤不同,以部落为聚。部落有大小,权位有高低。其中主事一干部落愿意和谈,其余只能俯首从之。”
戚白商并未说什么,仍是无声等他说完。
“不过。”
谢清晏眉眼如古井不澜,声音自若:“若是我死了,那自然便不必和谈。”
“……”
果然。
戚白商在心里叹了声,转身,她回到谢清晏面前。
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声,她抬眸对上谢清晏的眼:“告诉你的暗卫,一旦遇险,无论死活,先去找我。”
戚白商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极小的锦囊,递给谢清晏。
“这枚丸药,虽未必可解百毒,至少能吊一时性命。若势危急,服下去。”
谢清晏停了许久,才抬手,指骨探向戚白商掌心间:“是你制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