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62节
“——”
失重感在这一瞬袭来,谢清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拉向地面血海——
也或许,是整个世界从他脚下颠倒翻转。
他重新站在镜子里的另一面。
火舌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舔舐着他的衣袍,躯体,滚烫与炙热叫他窒息。
而原本低轻的呼唤,在这一面世界里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见了面前,在宫殿残骸似的火海深处,挣扎着的幼小身影绝望地哭泣着,朝他伸出手来。
[哥哥,火好烫啊……]
[救救我……我太疼了,哥哥……]
[哥哥……]
谢清晏颤栗着,朝那噬人的火海走去。
三步。
两步。
一步……
就在他即将迈入那场燃尽一切的炽烈盛大的火海中。
“铮——”
一声清幽的琴鸣,不知自何处而来,如清泉飞泻,长瀑似玉。
谢清晏停住,回身,向来处望。
层层白雾之中,他望见了一道纱幔后的人影。
薄裙飘荡,琴弦衔指。
呦呦琴鸣涤荡过梦中四野。
炙热的火舌从他周遭褪去。
[夭夭……]
谢清晏涩声张口,朝那道身影踏出。
却如悬崖前一步凌空。
他直坠而下。
“夭——!!”
谢清晏猛地惊醒,从榻上惊坐起。
琴音袅袅,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伴着屋中铜制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雾气,依稀萦绕在幔帐外。
“——锃。”
琴弦缓缓按定。
戚白商坐在琅园这座临湖阁楼内,那架白梅映雪的玉雕影壁前,她指按琴弦,有些不解,缓抬了眸。
妖?
“公子,您醒了!”床帏外,董其伤连忙上前。
“抚琴何人。”
谢清晏低哑的声音自幔帐后传出。
董其伤最低声道:“您高热昏沉三日了,云三说您的病只有戚大姑娘能治,我就把戚姑娘请来了。”
“……”
帘内忽寂了声。
“哟,还真醒了?”
云侵月原本靠在一旁圆窗下的矮榻上,此刻正了身,神色间颇为意外,回头望向影壁前面覆云纱的女子:
“没想到啊,琴曲竟真能治病,我当是什么江湖骗子的把戏呢。”
戚白商正以绢布拭过琴身,闻言不卑不亢道:“宫正脾,商正肺,角正肝,徵正心,羽正肾——五音律身,自早有之。”
云侵月摇扇而笑:“如此,倒是我短见了?”
“人贵自知,云公子既已自知,何短之有?”
“嗯?”
云侵月摇着的扇子一停,扭头看向床帏外站着的董其伤:“木头,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董其伤当没听见:“公子,我扶您喝口水吧。”
“挂起帘来。”
董其伤一顿,迟疑道:“戚姑娘说,您起之后,不宜见风。”
“挂上。”那人声线清沉,平静重复。
“……是,公子。”
影壁前。
戚白商刚将这架桐木斫的古琴收入琴囊,还未立起,余光便扫见内屋,董其伤站在床榻前,将床帏以金钩挂起的身影。
她眉心微蹙,放下琴囊便提裙,扫开珠帘直入内屋。
“我早说过,秋风凉甚,病人不宜……”
话音在女子锦履踏入内屋,望见了正对珠帘的床榻时,蓦地止住。
榻上,谢清晏眉眼薄淡望来。
许是病去缠绵,又或没了长剑甲胄的锋芒砥砺,竟叫素来在她看尤为可怖的定北侯多了几分病美人似的孱弱。
乌黛横飞,墨眸胜琉璃,长鼻玉挺,薄唇见淡。
尤其解了簪脱了冠,长发披身,如锻似瀑,美人如斯。若藏了身长,便说是哪家花楼的当家头牌也尽得信,哪有半点战场杀伐的将军凶戾?
戚白商正看得失神。
“好看?”
欲下榻的病美人停住,漆眸半挑,散澹问道。
“好…嗯?”戚白商及时止声。
她将目光心虚地从那人松垮里衣露出的半截锁骨上挪开。
“见惯了谢侯爷提着剑或弓要杀我的模样,一时失态,侯爷见谅。”
戚白商说完,想起什么,蹙着眉转回去:“你背上旧伤未愈,又以盛怒而致肝郁气滞,外加淋雨侵寒,如此才高热三日,你还嫌不够么?”
谢清晏漆眸淡扫:“我因谁而伤,又何以盛怒。”
“你那伤……”
戚白商哽了下,“即便伤是为婉儿,那盛怒,总不能是那日我在竹林与你拌过几句,你便抑了这般盛的火气,那你这人当真半点没有将军胸怀——”
谢清晏皱眉,抬手覆住心口。
“……”
戚白商一哑,医者气势顿时下去了九成。
“好好好,我的不是,”女子轻缓着声,抑着不服气,蹙着眉上前,“董护卫,云公子,请你们将两侧窗牖暂合上。”
云侵月忍着看热闹的笑,咳了声,憋着气去关窗。
董其伤也去了另一旁。
戚白商刚说完,就觉着一道淡漠又幽幽的眼神落来了身上。
她回眸,缓气平息:“又如何。”
“你何时与他们两人如此相熟了?”谢清晏淡声问道。
“……!”
云侵月踉跄了下。
董其伤险些被窗户夹了手。
可惜戚白商并未察觉,上前去,蹙着眉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往床榻内示意,又放下了半边帘子。
“这不叫相熟,叫礼仪。”
戚白商侧身,坐于榻外,将就放在一旁的药箱取来。
脉枕被她拿上榻。
“嗯?”戚白商用眼神示意了下谢清晏,叫他将手腕放上来。
谢清晏停眸凝眄她数息,这才垂了眼,将手腕平搁上去。
平日都未曾注意,谢清晏当真生了一双长密又卷翘的睫羽。
当家头牌的筹码又加了一成。
戚白商想着,搭上脉。
谢清晏低垂着眼,任她把着脉,徐声:“方才我梦中琴声……”
“嘘。”
戚白商轻睨他一眼。
“……”
谢清晏合上了唇。
不知怎么,从他那密如鸦羽的睫间,戚白商竟似窥见了一丝清淡笑意。
……定是她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