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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春山 第3节

  多年习惯成自觉,连翘不敢指望姑娘多说两句,自己去找答案了。
  她拿起旁边案几上的地图,指尖在勾画着的城池山川间比划:“……我懂了,我们取的是最近的路,穿山而过。他们却绕开了入京前的半段骊山,先去运城、再向京中?”
  “嗯。”戚白商应过,指尖挑起一页书,翻拂过去。
  连翘道:“依谢清晏如今的声名,到了运城定也是满城塞道,花果相迎,折腾下来至少要多耽搁一日才能回京。依我看,他还不如跟我们一样穿山呢。”
  戚白商未置可否。
  车帘外,紫苏却是冷淡地哼了声:“你没脑子吗?”
  “我哪里没——”连翘刚要恼,忽停住,“对哦,谢侯爷压根不在御赐的仪辇中。那他搞这么大阵仗,招摇过市又是为了什么?”
  “……”
  帘子外没声了。
  连翘自己想不明白,干脆扭过头,眼巴巴地看向自家姑娘。
  戚白商垂眸望着手中医书,眼都没抬,声音懒缓:“我与他素不相识,怎知他心中所想。”
  连翘却不信,贴过去:“哎呀姑娘,你肯定猜到什么了,就告诉我嘛。”
  “……若我是他。”
  戚白商被她摇得书都难看成了,终于无奈抬眸,朱唇轻启:
  “大抵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
  三十里之外,骊山内河。
  玉水绕山,风梳林影,本该是山中幽寂的好景色,可惜戏鱼的水鸟早已被片刻前的肃杀之气惊得四散飞离。
  配着薄甲长刀的一队轻骑无声无息地停在河畔,排成长列,在水边饮马。
  这一队约有百骑,止歇时却阒然无声,可见其队中之纪律森严、令行禁止。
  天边霞色覆过银鳞薄铠,如火灼灼。
  为首之人背对河畔,驻马在一株古槐下,身量修长,如琼树玉立。
  那人颈侧咬着睚眦肩吞,凛然生威,又有一道鹤纹银线的长帔从肩甲下垂坠,遮去了他大半背影,只余袍尾随晚风拂荡。
  同身后整队轻骑一样,为首之人覆玄铁面甲,藏去了容貌。
  面甲作恶鬼狰态,叫人望而生栗。他却平静地微垂着首,缓慢而又像随着某种古谱韵律,上下擦拭着手中的长柄陌刀。
  于那人竹玉似的修长指骨下,陌刀刃薄而厉。落霞流泻其上,非但未减冷色,反而被衬得戾然如血,更添森寒。
  直到河畔林影里,一骑飞驰而至,顷刻便到河畔。
  来人翻身下马,跪地作礼。
  “回禀主上,半个时辰前,那人就已逃入骊山南侧峰林中,紧随其后不足盏茶,追兵便至。”
  擦拭陌刀的指骨略作停顿。
  不待恶鬼面甲下出声,三人合抱的古槐后突然冒出个脑袋来。
  “半个时辰?完了完了,等我们找着人,黄花菜都凉了,怕是全尸都留不下。”
  青年一身素袍,手持折扇,作文士打扮。眉目生得清俊,可惜无论举止还是语调都透着股子不着调的颓废劲儿。
  这会儿他像从土里钻出来的,身上蹭了几处灰,正随手拍打着绕过古槐。
  “云…公子。”
  跪地回禀的军士迟疑了下,同样作礼。
  “都说了叫我军师。”云侵月说完就转回去,“谢琰之,我可提醒你,最迟后日,仪辇就要入京了。你若驾马归京,且不说行踪成谜惹人猜忌,单说天子御赐而不乘,你莫不是想回京第一日就叫那些御史谏官参上一本?”
  见披着鹤纹长帔的为首之人不为所动,云侵月挑眉,侧过身去压低了扇子,挡住口鼻。
  “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你也不确定逃出来的那人是不是真知道些什么。蕲州的走狗千里追杀,兴许和赈灾银无关,只是因为他把人家刺史夫人给拐跑了呢?”
  “……”
  跪地的军士差点笑出来,但是一扫见眼尾余光里的鹤纹长帔,就立刻绷住了脸。
  而为首之人犹似未闻。
  恶鬼面下,那双鸦羽似的长睫垂低,将眼尾压得凌厉而锋冽。
  那人只这样不作声地站着,似是信手擦拭着能轻断马首的长刀,即便面甲下的容貌神态隐而未明,也拔出几分凌冽迫人的威势。
  风声止歇,如千钧系于一弦。
  直到最后一抹水色叫那人手中绢布拭尽,冷白如玉的指骨屈指一弹。
  “铮!”
  刀身震颤,锐意裂帛。
  恶鬼面下鸦羽长睫终于掠起,眸冷而声清,如弦松箭发——
  “上京以东,彻查骊山官道。”
  -
  拉车的瘦马踏碎了阒寂夜色,从山中官路上驰过,留下两辙树影。
  马车内,案几上坐着盏宽沿敛口的黑纹陶灯。
  盈盈灯火色从叶片纹的开光间透漏出来,驱散了车驾里的昏黑。
  陶灯旁,素手支额的女子正半倚案几,密合色上襦夹荷花袖松散随意地堆委着,灯下隐隐透出胜雪的肤色。
  她上襦内是条藕色百褶长裙,遍身称得上极简,唯有袖上与裙尾缀绣着星点的落梅痕,清雅素淡。
  而与这一身素衣截然相反——仅以木簪绾起的青丝垂葳下,解去了覆面的雪色薄纱后,那张容颜却是靡极艳极,仙姿玉质。
  只是此刻,从女子微蹙的眉心间,隐隐能辨得出几分无奈。
  而身边能叫戚白商如此的,也就只有车驾里某个提起谢清晏就喋喋不休的小丫鬟了——
  “我买到的小道消息里还说,谢清宴的表字琰之,是美玉的意思,似乎是长公主赐的字。而因他少时曾长居春山,故又号春山公子。上京还有句‘一逢春归日,满京红袖招’的俗谚,可见他在上京贵女们心中之渊清玉絜,光风霁月,君子无双……”
  不知听到哪一句,困意来得格外浓烈,戚白商挽着密合宽袖的素手抬起,压了个慵懒半遮的呵欠。
  “哈……”
  尚未压下,戚白商就对上了忽然停口的连翘狐疑的目光。
  “姑娘,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讲?”
  “嗯?”
  戚白商很轻地眨了眨弯睫。
  大约因着动作迟滞,袖子从遮口的素手前委滑下来,露出她左手指根,近虎口处,缀着的一点朱红小痣。
  似千席雪里一盏红梅,活色生香。
  “听了…吧。”
  戚白商垂手,拢回荷花袖,眉眼又懒懒垂下去,快合上了似的,轻缓麻木地念。
  “你说大儒赞他内圣外王,庙堂之外传他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朝中誉他军功累累、天下归心,连最苛责的史家也说……谢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余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耳听着就要睡过去了。
  “北境还有他的童谣呢,”连翘说得愈发兴致盎然,“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百年之恨一役毕,岭北从此无皇名!”
  “……”
  听到最后一句,戚白商原本都快要合上去的眼帘,兀地杵停了。
  “岭北,无皇名?”
  连翘并无觉察,还笑着回头:“对呀。叫那西宁皇帝敢封疆自立,如今边岭十三州已复,西宁俯首称臣,自然是再无皇名。”
  戚白商翘首停了几许,像无心问:“这些,都是你从京中一并打探来的?”
  连翘点头:“是呀。”
  “在京中,人尽皆知?”
  “对呀。”
  戚白商:“……”
  这位春山公子还挺招人恨。
  将那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转过了半圈,合在掌心,戚白商阖眸轻叹:“母亲保佑,婉儿不要和他扯上关系才好。”
  “姑娘怎会这样说?”连翘大为不解,“这可是上京贵女们最心尖儿上的梦中郎婿、天底下头一桩的大好姻缘了!”
  “哪里好?”戚白商随手放下骨扇。
  “自然是哪哪都好,人最好,”连翘道,“等入了上京,改日在府中见上一面,姑娘就知道了——您这位未来妹婿,绝对是世人公认的清贵儒雅,圣人心肠!”
  “……”
  戚白商却是听得垂眼笑了。
  那张神态慵懒轻怠的雪玉容颜间,顿添三分妩媚色,春水芙蓉似的,叫见惯的连翘也晃了下神。
  “谢清晏,圣人心肠?”戚白商莞尔难以。
  见她不信,连翘郑重点头:“姑娘您是久未居京中才不知晓这些,春山公子的脾性,在上京可是人人称道。”“即便不算列他麾下的三十万镇北军……”
  戚白商慢慢悠悠地倚回案旁,声轻如烟:“听闻定北侯府中那支骑兵,有个什么诨号来着?”
  “……”
  连翘面色一僵。
  定北侯府内有一支名震朝野、威煞北境的府兵,名玄铠军。
  而其在大胤北境外,还有个叫西宁北鄢人人闻之色变的诨号。
  叫……
  只是没给连翘辩解的机会,马车前方忽然传来了山石滚乱的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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