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听了此话,丛不芜的眼睛亮起来,含笑道:“这你放心,我们与他,再也碰不到了。”
明有河看这一笑看得晃了晃神,颇为不自在地将头扭开,干咳了一下,才又开口问:“话说回来,你把安问柳压哪儿去了?”
压尸断骨,其诛心之狠,等同于凡间的连诛九族。
丛不芜不由奇怪,着实有些诧异,狐疑道:“压尸断骨费心费力,安问柳还没这么难对付,你为什么这样问?”
她金盆洗手一百余年,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么凶残的事了。
“竹林里没有她的尸骨。”
明有河道。
他没有看到安问柳,也没见到“斐禁”。
丛不芜眼波微转,话中的意味模糊不清。
“或许我不该让她死在竹林的。”
安问柳还能去哪里,必定是被礼晃处置了。
她曾想与靳云覃一起留在山间竹林,从生到死。
依照她的种种行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但她一语成谶,竟然真的在竹林里结束了劣迹斑斑的一生,而那只名为靳云覃的鬼,也当真在竹林里魂飞魄散了。
同日,同地,共死。
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还是命中注定有此结局呢?
问鹊一事,丛不芜虽未明说,但原委究竟如何,明有河也能猜到不少。
靳问覃苦守竹林,必是有一份坚持。
鼠婴到她身边不过几月,这份坚持决然不会是鼠婴。
她想忆起前尘,寻回记忆,所以在等待一个时机。
也许十年,也许百年,她既然选择了等待,就要相信万事皆有转机。
丛不芜的到来,她等了二十年。
那枚玉牌,当真是鼠婴偷偷送给“仙长”的吗?
明有河不愿细想。
丛不芜大抵早就发觉了不对,这一切都太巧,而事出反常,则必有妖。
“你如她所愿了?”
明有河的话与他说的上一句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但丛不芜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没有。”丛不芜的脚步无意识放缓,说道:“我只是给了她一纸黄符。”
对着靳云覃的泪流满面,丛不芜下不去手。
也许她还是有些心慈手软的,不如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
铁石心肠,也是能化为绕指柔的。
是去是留,丛不芜交给靳云覃自行决定。
靳云覃接过黄符后就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丛不芜:“阿淇一切都好么?”
丛不芜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弦外之意,便说要去接阿淇。
她走出草庐,才行两步,草庐里的鬼气便彻底消失了。
生无牵系,死无挂碍,也许人间的寒九飘雪,在靳云覃眼里全如火炸油煎。
她挣扎煎熬了二十余年,了结生命,就是放过自己。
一如曾经桥边那般,她选择死亡。
竹叶簌簌落在丛不芜肩头,她看着安静的、空无一人的草庐,良久良久,才想起伸手拂去。
丛不芜犹自沉浸在昨夜的思绪里,明有河一道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他陡然间嗓音突变,目光愈深。
“不芜,斐禁不是灵山的人吧?”
“不知道。”丛不芜无比平静地反问,“你认为他是吗?”
“那么,”明有河不应,而是端正神色,追问道:“他是礼晃吗?”
“是与不是,斐禁都不会出现在你我眼前了。”
丛不芜不假思索,并未踟躇。
明有河眸中暗光一闪,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步伐散漫起来,继续长吁短叹。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只是这次被他吁叹的人,显然已经换了一个。
小径并非阒无人迹,不大一会儿便有人将青色的螃蟹灯交给身后家仆,挽上同伴的手肘,说笑一阵,又提议道:“月亮好圆,反正时候还早,我们去阁上赏月去吧。”
丛不芜顺着她们说的方向望了一望,那是一座六层阁楼,占地不小,巧夺天工,在小城中分外惹眼。
进城时,丛不芜看到了它的名字,阮宫阁。
今夜又是月圆之夜,温柔的月辉如纱如雾覆在人间。
丛不芜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一飘。
明有河眯起眼睛与云上婵娟对望一阵,心血来潮道:“不芜,我们也去看看吧。”
丛不芜不爱凑热闹,他心中拿捏了分寸,自说自话地接口道:“阁中太吵,我们去那儿。”
他手指的地方是空无一人的阮宫阁顶,丛不芜还没说行与不行,明有河自己就先笑弯了眼。
“可惜没酒,无法小酌一杯,失了半数趣味。”
他看一眼丛不芜,见她兴致缺缺,便打补丁道:“还是别……”
“走吧。”丛不芜已经换了个方向,“没酒就去买。”
明有河心头大喜,说去便去,转眼一闪一现,手里就多了个密封的酒坛。
于阮宫阁上居高临下,俯仰之间,可见月外月。
兴许是饮过薄酒的缘故,分明离天穹更近了,月影却重叠在一起,清晰与朦胧,都在这一刻间。
阁内乃人语阵阵喧嚣凡尘,身前乃一轮明月皓然当空,身侧有阁上娇憨瑞兽歪头斜脑,明明临风趋近明月,却又离无边风月更远了些。
丛不芜言语不多,专注地观察着月上黑斑,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有河把一滴酒蹭在瑞兽鼻尖,满意地看它打了个喷嚏,笑得前仰后合。
他觉得瑞兽生得可亲可爱,忍不住逗趣道:“你长这么一点儿个子,一看知道酒量欠佳。”
瑞兽白了他一眼,掉转一个方向,重新挺胸抬脸,十分不屑。
他与丛不芜二人共饮一坛,酒量就很好么?
五十步笑百步,乌鸦笑煤黑。
阮宫阁上共
有瑞兽十二只,只有末端两个代表逢凶化吉的骑凤仙人一动不动。
丛不芜闭目躺在青瓦上,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以天为被,枕风宿瓦,她想不出比这更自在的光景了。
明有河将瑞兽从头到尾逗弄一遍,酒坛便也空了。
酒坛砸到人可就不妙了,他捏了个诀,将之隐了,才放心地枕着一臂,在丛不芜身边躺下。
两人默契地保持着寂静,待到明月西移,阮宫阁中赏月的骚客文人、佳人贵客三三两两结伴散去,菜碟肉盘撤下去,酒肉香气一丝不见,游街的火龙也入了殿庙,街道巷陌人烟寥寥,四周愈发静静悄悄。
银辉在丛不芜侧脸上,落下一片莹白。
她从来不曾留心自己的好相貌,身边人好像也并不多瞧。
她有千般好万般好,绝佳姿容倾城貌,只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长处。
可惜有人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不识妻美,不知妻好,误把璞玉当砂砾,在灵山抱着新欢逍遥快活呢。
每每想到此处,明有河就气得牙根生痒。
明有河盯着丛不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皮倦倦,也惬意地闭上眼。
清风过瓦,一只瑞兽突然口吐人声:“呔。”
它们刚才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对两只冒然闯入地界的“小妖”不愿理睬,拧头摆脑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这会儿突然说话实在太过悚然。
丛不芜睁开眼,扭脸看向那只两爪插腰的瑞兽。
瑞兽丝毫不惧,头上犄角尖尖,依旧怒目横眉,直视着丛不芜道:“呔。”
明有河伸长了胳膊,作势要拧它的耳朵。
“你呔什么呔,都说了,我们是正经妖怪。”
瑞兽根本不给他留情面,脑袋一甩避开他的手,喉中咕噜一瞬,十二只瑞兽竟然齐齐活了过来,插腰大叫道:“呔!”
明有河精神一振,想到总是无声无息跟来的金瞳小蛇,心道:他们不会当真捅了蛇窝吧?
于是左右探察一番,却什么也没找见。
丛不芜觉得好笑,坐起身来,手掌不小心压住了一片树叶。
树叶?
瑞兽齐齐又喊:“呔呔呔。”
这么急?
丛不芜起了一点兴致,能劳动诸位瑞兽的,定是这片树叶了。
树叶的触感十分奇特,软软的,像一张皮。
丛不芜捏着叶柄拿起来详观,叶子竟“唰”一下褪去绿色,变成了白惨惨的一张薄纸。
它还不到丛不芜半个手掌大小,却有手有脚,呲溜滑出丛不芜指尖,胆大包天地往她身上爬。
丛不芜将它拨开丢远,它却不识抬举,溜进一片青瓦下,并不走开。
明有河看了看就回过头,只道是幼灵调皮作怪,简单评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纸人干干净净,所以才能变成树叶。
它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怨气也没有冤魂,只是自己修出了灵,掀不起半点风浪。
他一停,又对丛不芜说:“方才还没注意,你的发簪在月下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