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丛不芜:“原来他不是你的……”
  “不是。”云竹西拍了拍熟睡的鼠婴,眼中慈情似水,“但是他一直陪着我,是个好孩子。”
  她翻翻手里的线,叹口气,又说:“可惜我手艺不好,缝了这么久也不成个样子。”
  丛不芜没接话,瞥向云竹西身上穿的青衣。
  青衣料子如何她不清楚,但做工却能用眼睛看出来,绣纹细致入微,即便不是最上乘,也定是数一数二的。
  那位安府主能建草庐赠信物送新衣,偏偏忽略了与云竹西形影不离的鼠婴。
  云竹西正全神贯注地将一根银针穿来穿去,忽然将手一撤,捏紧了手指。
  指尖一片死灰光洁,她是一只野鬼,自然不见血。
  云竹西觉得羞惭,自嘲道:“我实在太笨了,生前大抵也是不聪明的……”
  鼠婴不知何时醒了。
  或许虽非亲生,也能母子连心。
  他偏巧听见这句话,惺忪着睡眼抱住云竹西的胳膊,睁着没
  有瞳孔的眼睛说:“我很早就想要一个娘亲,可是刀口好痛,地下太暗,我哭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娘亲,你是第一个愿意要我的……”
  云竹西丢下针线,把他塞回被子里。
  “娘亲知道了,快睡吧。”
  明有河移开眼,他总觉得,云竹西其实是很怀念从前的。
  即使她已经一无所知。
  为一只鬼寻回前尘,要耗费不少周章,云竹西只要开口,丛不芜断然不会拒绝。
  可这一耽搁,他们少说也要在此滞留十日半月。
  云竹西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她没说。
  她不是“扫去他人檐上雪,他人就要清我门前霜”的人。
  挟恩图报,她引以为耻。
  纵使这是她应得的。
  燃灯又暗下一些,余光里有人在动。
  明有河敛住心神,看向那个将醒未醒的人。
  他还在斟酌措辞,丛不芜已经先一步开口,“阁下从何而来?”
  她分明只是在简单问询,话语也轻轻的,明有河却咂摸出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鼠婴本来就睡醒了,闻言立刻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盘腿坐在在云竹西身边静静等待着。
  那人恍惚了好一阵,眼睛睁开又合上,手臂横在眼前,遮住尚不适应的亮光。
  他并不回答,鼻息混乱不稳。
  烛火摇曳着将熄时,他才坐起来,眼睛盯着地面,难以忽视的长睫垂出一层阴影,两只手比划出一座小山,又抬指指了指南方。
  他来自山之南。
  比划完了,他才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
  从丛不芜开始。
  云竹西掀开灯盏,换了一支新蜡。
  除了双手,男子只露出来了两只眼睛,那双眼倦怠哀郁,将眉间都染上了郁色。
  这样的人,不是历经了大波折,就是在装模作样,鼠婴瞧一眼,火速缩回被子里。
  云竹西着实想不到他会生了这样一双眼,“阁下是何姓名,不知可否告知?”
  修士出门在外,自报家门的往往是大族子弟,其余散修身份生平大多信口胡诌,云竹西这样问一句,只是便以称谓,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男子默然不动。
  云竹西便找出纸笔,递过去。
  在小事小非上,她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男子侧眸扫她一瞬,写道:“斐禁。”
  二字笔走龙蛇,可见傲然风骨。
  墨痕洇透薄薄的一层草纸,明有河看着纸的背面,打消了最后一丝一疑虑。
  这样的笔锋和斐禁的姓氏一样罕见,他没见过。
  云竹西搁下纸笔,为斐禁倒了一杯水,就坐回床边继续缝小衣去了。
  她只是救了一个人,做了该做的事,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斐禁没有给她宁静的心湖带来多少涟漪。
  风声在草庐前呼啸而过,漆黑的夜幕兜起一场雨。
  斐禁单手执杯,无比坦然地扯下罩面黑纱,露出一张面无血色却实在俊挺的脸。
  丛不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转回来。
  明有河对斐禁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心放宽了,便觉得头昏脑涨,乜乜些些,索性将被子向上一拉,翻回身去。
  “该睡觉了。”
  他的半张脸藏在被子里,转瞬想到什么,又微微睁开眼,对丛不芜道:“你也睡吧。”
  丛不芜略微停顿,却说:“我出去走走。”
  她每次说“出去走走”,准是有要事要办。
  明有河便不再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云竹西不懂他们的心照不宣,劝道:“仙长,外头夜风大作,约是要下雨了,不然明早……”
  鼠婴托着脸,轻轻地眨眼睛。
  丛不芜道:“无妨。”
  说着便掩上门,背负夜风径自西投。
  风声一止一行,丛不芜回来时披了满身寒意。
  她在门前拂落肩头的竹叶,放轻手脚进来,草庐内却无人入眠。
  明有河嘴上说着要睡,此时还睁着眼睛。
  斐禁靠在门边侧立着,与丛不芜相隔不过半步,视线落在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檐外滴滴答答,终于落起春夜雨。
  喜雨一场,众人心思各异。
  “太好了!”
  鼠婴听到雨打竹叶的噼啪声,咕噜一下翻下床。
  他凑到丛不芜跟前,激动道:“太好了!下雨了,红狐狸就不会来了!”
  丛不芜奇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鼠婴喋喋不休,连着说了三五句“下雨了”,才回答道:“红狐狸很爱干净,下雨要走泥路,他的脚会弄脏的。”
  明有河听了,忍不住笑道:“腿肚子擦面粉——瞎讲究。”
  这里鬼不鬼,妖不妖,做鬼的悬壶济世,做妖的作乱也秤平斗满,自有一套古怪成规。
  鼠婴听不懂,兴高采烈地在草庐内来回打转,哪里都转了,唯独不往斐禁跟前去。
  “我最喜欢下雨天和化雪天。”
  斐禁把揭下的面纱系在了手腕上,黑白相互映衬,显得肤色更加贫白。
  云竹西觉得他的脾气顶好,在旁呆站着不像话,便笑吟吟地问道:“斐道友途径此地,是要去问鹊城吗?”
  斐禁放空的两眼这才聚集了一点微光,默默摇头。
  摇完就将视线转开了。
  十分冷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有河丢了一粒花生到鼠婴怀里,两个人来回抛着,随口似的问:“怎么?”
  斐禁仿佛懒得理睬他,斜一眼,一声不作。
  明有河倒觉得约莫是手势太难,他打不出来。
  丛不芜远远勾了勾手指,替云竹西挑了灯芯。
  “依我看,斐道友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逃难至此吧?”
  斐禁微微皱起眉,以表疑惑。
  丛不芜这才回首,盯着斐禁愈发苍白的脸,道:“斐禁,你身上的灵山气息……很重啊。”
  鼠婴恰好将花生丢来,明有河一时分神,差点接不住,注视着二人,敛了呼吸。
  云竹西也诧异难当,霍然直了脊背,看向明有河。
  明有河是受了灵山鞭刑才伤重至此,若斐禁当真来者不善,她不就是引狼入室,害惨了两位仙长?
  她凭借本能,下意识地侧过身,挡在了明有河面前。
  鼠婴东瞧西望,悄悄挪着脚,挪到了云竹西身旁。
  气氛冷凝至极,一场恶战仿佛一触即发,丛不芜却没了下文。
  她端起一杯茶,悠闲地撇着茶沫,斐禁仍旧站在原地,薄唇勾起一点笑意,点了点头。
  他点点眼睛,又点点丛不芜。
  所言之意大抵是:“姑娘慧眼”。
  如此坦荡,反而消减许多猜疑。
  斐禁不能说话,自然没让云竹西“问闻”过,单凭一番“望切”,云竹西只能看出他是个哑巴。
  如今看他拙劣的手势与笨拙的动作,他的口不能言,想来并非天生。
  天光微亮时,丛不芜起身撸|了把鼠婴圆滚滚的头。
  “还想要狐狸皮吗?”
  鼠婴先是点头,“想!”
  而后又摇头:“可是红狐狸今天不会来的。”
  丛不芜成竹在胸:“想要就跟我走。”
  明有河恍然大悟:“我就知道你不会白出去。”
  他与丛不芜在此地久留不了,红狐狸一事,自然是趁早解决为好。
  明有河躺了许久,已经精神大好,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丛不芜却道:“你歇着。”
  明有河动作一顿,丛不芜转头,头一回正眼瞧了斐禁:“斐道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斐禁稍作犹疑,解了腕上黑纱,轻车熟路地罩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继而,他对丛不芜点了点头。
  明有河暗自咬牙切齿起来,心里唾道:“卖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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