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叫什么。”
  “小乞。”
  “乞丐的乞。”
  妙珠对名字带着堪称可怕的敏感,外祖给她取了个又贱又简单的名字:小乞,她从出身以来,就听着外祖、母亲,小乞小乞的唤她。她没读过书,可是也听得出来这是个很下贱的名字。这个名字如影随形地跟了她八年,一直到母亲他们死了,她跟着裴嬷嬷进了宫后,嬷嬷说以前的名字不好听,给她新取了个名字叫妙珠。
  妙珠一直害怕别人知道她曾经叫小乞,更害怕别人会来问她,你为什么要叫妙珠?
  如果有人问她,那她大概就要因为羞愧,而马上将自己的曾经和盘托出。
  就如现在,陈怀衡分明什么也没有说,可妙珠凭借着自己的揣测,下意识就将过往的贱名马上告诉了他。
  陛下,不要问我为什么叫妙珠,我也不知道。
  我告诉你,我从前叫小乞,乞丐的乞,所以,不要再问了,我也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卑贱的人要叫妙珠。
  按理来说,陈怀衡不会想要知道了解或者知道一个宫女的苦痛,即便他很聪慧,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人的脆弱与心事。
  然而,妙珠的眼神实在是太复杂了,那些复杂的情绪在她那样的人身上,叫人觉出了无尽的割裂。
  就连陈怀衡竟都沉溺于她的那双眼。
  他顷刻之间就意识到自己错了神,反应过后,暗自恼怒妙珠那双眼睛竟能有如此多的情绪,纯一、谄媚、讨好、惊惧......痛苦。
  第13章 奴婢是陛下的人
  陈怀衡不再看她那双多情的眼,甚至不想再看她这个人。
  他想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然而,那双薄情的眼却又被她那发红的掌心所吸引。
  殿内的小火苗一晃一晃,暖黄的灯光将人的目光拉得柔和,他的视线落在了妙珠的手上。
  那洁白的发了红的手,她的手指细长白皙,是很标准的美人手指,比她那张脸生得倒是更标志些,她在宫里头做活,手上难免有些粗糙的薄茧,只是在这样昏暗的情形下,几乎不可见得,烛光的映射下,红掌心染上了暧昧的光珠。
  陈怀衡竟忽地想起了一桩旷日离久的往事。
  那是在他十岁那年刚登基时候发生的事情。
  后妃之中有个宠妃丽嫔,正是今夜宴席上,那个庶出公主的生母。
  丽嫔在世之时,和如今的孝端太后不对付,其间原因也无非是因为后妃争宠,丽嫔是个平民女子,她出身不高,却极擅歌舞,正凭借着这一身的本事,和她那窈窕魅惑的身姿,深得先帝恩宠,一直到帝王薨逝,三十来岁的丽嫔,膝下育着一个公主,可仍旧美艳动人。
  淑妃深深地记恨丽嫔。
  或许是当年她濒近生产之时,丽嫔却死死地勾。引缠弄帝王,引诱得他脱不开身,以至于一直到淑妃的孩子出生,她才只见过先帝寥寥一面;又或许是,她嫉妒与怨恨丽嫔的长袖善舞,记恨她那能弹琵琶吹奏萧管的漂亮双手,记恨她那两条能勾住人的双腿。
  她便一直这样记到自己成为太后的时候。
  后来,她让人砍断了丽嫔的双手,剁了她的双腿。
  陈怀衡没登基几日,就听宫中的人说,丽嫔成了人彘。
  帝王生涯的开始便是那惨烈的鲜血。
  听说了那件事之后,陈怀衡竟失眠了一整夜。
  可是不知是何缘故,看到眼前的这双手,他竟那样莫名就想起了那桩旧事。
  夜色已晚,陈怀衡最后终究只是打了妙珠一下戒尺,可饶是如此,她的掌心还是留下了属于他的痕迹,那片泛红的地方,他施以的惩戒,是那样灼痛。
  *
  乾清宫中发生的一切外界无所知觉,太皇太后方才被陈怀衡的行径气到些许,用不下去饭便先行离开,陈怀霖见此,也起身告退,搀着她往寿宁宫的方向回。
  太皇太后也不愿意在小辈面前露怯,可上了年纪,终归是有些力不从心,她任陈怀霖扶着她上了轿辇,由他护着一道回了寿宁宫。
  陈怀霖安静地伴在皇祖母身侧,不曾多话,回了宫殿后,他又亲自扶着太皇太后进了里殿。
  殿里头已经燃上了宫灯,太皇太后屏退了周遭的人,看着是想要和陈怀霖说些体己话。
  她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撑额,烛火下,她眉眼之间的皱纹竟是那样明显,和陈怀霖记忆中的那个祖母全然不同。
  再过几年,她也该六十了。
  她大抵也没少为陈怀衡的事情头疼。
  陈怀霖劝道:“陛下他有分寸的,皇祖母也不用太过担心。”
  分寸......
  这话说出来,陈怀霖自己能信吗。
  总之,太皇太后是不信的,她听到陈怀霖的话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过劝他两句,倒还和我来了气,我那都是为了他好,他这般苛待下人,又像什么样子。”
  她越想越是难忍,气都快不顺了,陈怀霖见此,忙起身为她拍背顺气。
  太皇太后道:“年岁还小的时候尚且听话,越大越不服说了,本
  以为是个老实听话的,倒头来是最不叫人省心的。不如你啊,还不如你一半懂事......”
  当初先帝尚在时,她竟从不曾发现陈怀衡本性如此桀骜。
  两人相比之下,太皇太后发现陈怀衡哪里有比得上陈怀霖之处。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陈怀霖赶忙出言阻止:“皇祖母,慎言。陛下是命世之才,倨傲难免,不可这般拿我同他作比,若是传出去了,便不好了。”
  太皇太后看着近在眼前的孙儿,他的眼中尽是谦逊,甚至还有些对她这话的不满。
  她望着他,忽地道:“乔砚,怨吗。”
  怨吗。
  当初最该做帝王的,其实是他。
  群臣都以为帝王会传诏给这最出众的儿子,然而,最后却传给了几人之中最平平无奇的陈怀衡。
  怨恨吗。
  在知道他的父皇这样偏颇时,在和皇位失之交臂之时,他有没有过怨恨呢。
  陈怀霖的动作一顿,也望向了她,提起了那么久的往事,他的眼皮忍不住颤动。
  可过了许久许久,他也只是垂着眸道:“陛下英勇,臣不及他。”
  陈怀霖的母亲出身不低,他出生时,她就已经是皇贵妃了。他还有个兄长,大他一岁,当初也曾封过太子,也是命不好啊,二十岁都没活到。一次外出游湖的时候掉进水里面,死是没有死,只是捞起来后,落了病根,再没好起来,没过几月,就这样去了。
  除了这个早夭的兄长外,陈怀霖的前半生,说不顺意那都是假的,他年少有为,惊才绝艳,父皇崩逝之前,在几个皇子之中最器重的也是他,他本也以为,父皇会理所应当将皇位留给他这个最像样的大儿子了,却没想到最后是选了五皇子陈怀衡。
  说没有打击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事情都已经定下了,再怨恨,也断是不能的。
  *
  中秋过了之后天气便渐渐凉快了起来,那日也好在陈怀衡只往妙珠的手上招呼了一下,疼了两日过去便没了痛觉,她被陈怀衡调了回去,八月二十便是三年一回的秋闱,陈怀衡也渐渐忙碌了起来,负责秋闱礼部的人时常会往乾清宫跑,和皇帝商议着关乎秋闱的事。
  眼看空气中寒气渐重,妙珠服侍陈怀衡穿衣的时候便多问了一嘴。
  “陛下,天要凉了,要让內侍监的人送秋衣来吗?”
  妙珠跟在陈怀衡身边也有好些时日了,即便说他的脾气叫人琢磨不透,但妙珠大致已经摸出什么话是能说的,而什么话又是不能说的了。
  总之,她尽心尽力当好他身边的宫女就行了,唯一要做的能做的,便是服侍好他。
  陈怀衡“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妙珠又道:“陛下这几日忙着秋闱的事辛苦了,奴婢到时候去尚膳监端些补汤过来,将好天也凉了。”
  陈怀衡又是“嗯”了一声。
  近些时日倒是上道,人也机灵了一些,不用旁人说一句,她去做一句,倒是会主动做些事情去了。
  陈怀衡穿好了衣服之后,眼看快到卯时便往太和殿上朝去了,妙珠送他去了皇极门便回来了。
  回到乾清宫撞见了卿云,见她神色些许凝重,像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妙珠一问过后才知道,原是昨天夜里有个守夜的丫鬟,惹了陛下不快,被拖出去杖责五十,没挨过去,便死了。
  妙珠昨个儿夜里睡在配房,对寝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丝毫不知道在她熟睡之时,竟有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乾清宫已经很久没出过事了,久到她都快忘记了陈怀衡是那样可怖的人,她都快忘记,从前的时候陈怀衡就是这样动不动地打杀人。
  妙珠想起早晨服侍着他的时候......那时候,陈怀衡就如同往常一样,她和他说了两句话,也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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