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日头像潮水一样漫了上来,照得草地愈发鲜辣,郁青临就地散了学堂,孩子们冲着湖堤跑了过来,本来是想冲着拴在岸边的一艘小舟去的,将军府新打了两艘巡视用的小舟,另一只被守卫驾出去了。
辛符眼尖瞧见南燕雪了,带着一众孩子来她跟前叽叽喳喳了一阵,又熟门熟路解绳去撑船。
郁青临和余甘子及几个小娃儿收拾了蒲团,余甘子带着弟妹们回去了,郁青临沿着长堤走过来,道:“去西岸养鸭的徐大叔家拿老鸭,我同他定下的,回来时摘些荷叶,要没结花苞,颜色深绿的,再要一束芦苇叶。”
玩的时候还能给府里做些事,孩子们从来都不会拒绝。
南燕雪望着小舟划开波浪往藕林里去,开口却问走到身侧的人。
“要芦苇叶做什么用?”
“替翠姑要的,她要存些面种,用荷叶包了,芦苇叶吊了,悬在梁上风干。”
郁青临来是想问南燕雪连日奔波在外,身上的旧患有没有加重?
说起来南燕雪就贴了几副膏药,没有配以汤药或针灸一并治疗,若是病根深重的患处,膏药只能治标不治本。
“将军……
南燕雪闻声侧眸看他,突问:“你十一岁去江宁府,十二岁进官学,也算资质颇高,十三岁时一众亲故因那孩儿参的事获罪,你连这都熬过来了,怎得偏偏到了将结业的第三年却没去考试?”
第29章 “将军,疼啊?”
“结业试一考,再怎么说也是童生了。”
十二岁时的狂喜,十三岁时的悲痛,十四岁的无措随着南燕雪的话语一并碾过郁青临的心头,他愣了好一会,问:“将军怎么知道我上过官学?”
“将军府用人,查一查很奇怪吗?你说泰州是故土,又说十一岁去江宁才立户,又说你小爷爷盼着你读书识字,出人头地,去江宁府当然是上学,这已经很好查了。只不过江宁府的户籍上你姓于名度,而非郁。”南燕雪理所当然地道。
“郁字偏门,衙门的文书错笔,也不愿更改。”郁青临道。
因是官学而非寻常私塾,所以第一次摸底时乔五查的并不详尽。
第二次因为收留了余甘子而去细查蒋家底细时,乔五顺便又查了查郁青临的事,这才查出这些来。
“去江宁府的路是我小爷爷用一根根冬藕铺出来的,我就算断了腿都会爬去考结业试,只是榜上无名,学官说是我自己没去考。”
郁青临说这话时,面上有难得一见的戾气,将他的眉眼都勾勒得浓郁了几分,他没有掩饰,也根本掩饰不住。
翻过年,郁青临才二十一岁,如何做到心如止水,不怨不争?
“怎会如此?”南燕雪问:“只是一场结业试。”
“官学的前十名可以入京去国子监念书。”郁青临低了低头,道:“只是我的揣测。”
南燕雪默了一默,道:“我看那些考生入贡院,白须佝偻者也不少见,你若想再考,将军府可以替你作保。若将来金榜题名,我也不会拘着你不放。”
小筑里没有被日头照到,但是折满了波光粼粼的光,南燕雪倚在这片绚烂望着他,眼底那点怜悯唏嘘的碎光让她看起来像个心怀慈悲的仙人。
郁青临心底的晦暗淀了下去,倏忽一笑道:“拘着我?我只怕将军赶我走,我还没吃够翠姑的手艺呢。将军,科举应试我已无心力,先做好郎中本分吧。”
南燕雪观他神情真切,想起那夜他在湖边说的话,他说真要报仇的话,要杀到京城才算完。
何等忤逆狂悖之语,他教的那些东西,他现在根本不信。
她便也不再说,转了话头问:“你很喜欢燕北菜吗?”
“喜欢。”郁青临道:“不过有时候也会想吃泰州菜的。”
泰州菜与燕北菜很不一样,滋味平和鲜美如清炖狮子头、秧草包等等,但也有一些浓醇的菜色,譬如说软兜长鱼和鳜鱼羊肉。
“那今天是想喝老鸭汤了?”南燕雪道。
郁青临失笑道:“大暑老鸭胜补汤。待辛符取了鸭子回来就煨下去,将军用晚膳时火候正好。”
南燕雪小时候同罗氏住过的那个庄子也养鸭,但这老鸭汤南燕雪没在庄子上喝过,因庄子是吴卿华的,并不敞开了由南燕雪吃喝,若不是靠着罗氏瞒骗周旋,八岁的她肯定像根豆芽菜,连能不能活命都尚未可知,哪能一进门就把南期仁按在地上打。
郁青临做的老鸭汤同柳氏小厨房里的味道很像,因为什么额外的作料都没加,只是用砂锅熬足了时辰。
即便如此,这老鸭的脂油丰盈,入口只觉浓厚清甘,十分开胃。
“辛符的荷叶采多了,郁郎中不想浪费,就让我问问您,能不能在门外街口那位置支个草棚,分送消暑茶。”小芦道:“这几天是热,长街上的力夫都倒下去好几个了。”
“不是说不做圣人吗?”南燕雪的目光在桌上几道菜上一巡,一边拿起筷子一边说:“随他吧,只是入口的东西,叫人盯着些。”
这一餐除了老鸭汤之外,酱醋瓜丝格外秀气,吃起来爽口清甜,油爆白虾壳脆肉嫩,鲜味淋漓。
除了那一碟猪皮肉冻之外,其他都不是翠姑做的菜。
“外院灶上吃水饭呢。”小芦道:“郁郎中说这老鸭汤跟水饭配不上,就另外进了这核桃胡麻饭,又做了这两道菜,瓜是园里今年结的,白虾是湖里渔船上现买的一兜子,郁郎中笼统做了两锅,送了大半去外院了。”
南燕雪看向小芦递过来的一碗饭,这饭油亮亮的,核桃碎碎杂在其中,嚼起来更添香气。
她胃口倒挺好,只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在湖边吹了太久的风,夜里竟觉得身上处处难受起来,骨头缝里像是膈着燕北的砂砾。
其实南燕雪从外头回来后,身上是有些不舒坦的,可她已经习惯这种不适,总是忘记不舒服就该叫郎中来看看。
小芦在这院里是主子而不是下人,有她自己的屋子,院里自有仆妇守夜,廊下还有轮值的亲卫。
不过南燕雪谁都没叫,只含着这疼痛醒了一阵,又在天将明时迷迷糊糊发起梦。
这梦很恶毒,她身上发着痛的地方一处处都活了起来,肩头上如何受的一箭,腹侧是被谁人捅的一剑,背上是怎么被砍的一刀,还有腰上挨的那一棍,种种情景在她梦中一一轮转。
小芦撩开床帐时,南燕雪伏在床上没动,只道:“叫郎中来。”
“诶,诶。”我去找郁郎*中来。“小芦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走着去,别急急忙忙的。”南燕雪还不忘叮嘱一句。
小芦很听话,心里再着急也没表露出来。
所以郁青临望向帘里的第一反应还是躲闪害羞,直到瞧见南燕雪面色不对劲才匆忙上前。
南燕雪听见他小药箱里有瓷瓶碰撞的脆响,慌里慌张的,她一抬眼额上的冷汗滑了下来,缀在睫毛尖上,渍得眼睛疼涩,真是哪里都不舒服。
直到一块带着药香的软帕按了下来,细细拭过她额头和鬓角。
“将军,疼啊?”
这话软得像是郁青临在替她喊疼,南燕雪睁开眼,对上他眸里的焦灼之色。
“死不了。”南燕雪说。
“长命百岁。”郁青临急急接了一句口福。
南燕雪还有力气笑他老人家做派,道:“身上旧患一并犯了,倒不知该怎么同你说了。”
“一定是前些日子操劳,昨日贪凉吹了冷风才一并发作的,我竟眼睁睁瞧着您受凉。”
郁青临的懊恼做不得假,拧眉翻腾着小药箱。
南燕雪翘着嘴角,道:“想是我昨天挖你痛处,所以故意不看顾我的。”
“才不是!”郁青临都被她逗出孩子的调门了,只差扑过来替自己辩解。
第一根银针落在南燕雪手上,在拇指和食指间,她抬起来晃了晃,看着银针打颤,不解问:“手又不疼,为什么要扎在这?”
“这是合谷穴,止疼的。”
郁青临抖开那卷针囊,总有百来根银针,看起来像副精致的刑具,但扎的时候倒不怎么疼,只是有些酸。
南燕雪最不舒服的地方在肩背上,渐渐就像了一只刺猬。
针灸看似轻松,可针入肌理几寸都有讲究,更别提郁青临前前后后足扎了几十针,呼吸都有些乱了。
他劳累了,南燕雪倒是舒服了,她觉得自己有点蠢,有个郎中在身边竟不知道享用,白吞苦楚。
疼痛散去后她身子发轻,想睡觉,但因她这一次是旧患齐齐发作,所以针灸过后缓一缓还需敷上膏药。
郁青临留在外间热膏药抹膏药,她又吊着心神睡不着。
“这是内服的药方,这些药家里都有,拿去交给小吉就是了,这一张是外用的汤方,等过几日揭了膏药再浸浴。”郁青临同小芦交代着,声音轻轻的,好像知道她在犯困,但忽然又微微一扬,道:“余甘子,你怎么来了?今日我不得空,你让阿等带着他们背一背昨日的课文,你再带着他们练十个字就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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