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吴卿华知道她在试探自己,但火气却压不住,刚要开口时南燕雪又道:“祖母替我烧了十八万贯的冥财,哪怕是一文比一文,一钱比一钱,父亲的买命钱也够填了。我母亲余下那点东西,原模原样拿来。否则,我就往那浮云观的头上割一刀,淌出的金水银浆全都充公,我只会再得封赏。”
浮云观是吴卿华的血囊,生财的宝器。
这话南燕雪早在十年前就听柳氏说过,如今则更甚。
柳氏性冷敏锐,知道什么也不说,她同女儿都难交心,这话只在无意间漏了一句。
“你少在这里含沙射影,你有这本事?我可不信!”吴卿华咬牙道:“你父亲有个什么钱财的?且是你们南家要他去送死!又不是我逼他去的,他自己愿意!他巴不得!不知轻重又贪功!摆不清自己的份量,什么头重脚轻的货色也敢上战场?!”
“祖母。”南静恬听得心寒不已,声若蚊呐地唤了一句。
南燕雪看她骂亲儿子像骂贼,忽然想起南榕惠的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泰州,娘、娘。”
他没想着妻女,只是想见亲娘,其实也是人之常情,但……
南燕雪瞧见那族谱上,南榕峰与张小绸也有两个儿子,南榕峰与南榕惠同父同母,若把南榕峰的儿子过到南榕惠名下?于吴卿华来说,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可吴卿华恨南榕惠至此,恐怕不愿自己的宝贝孙叫南榕惠那短命鬼做爹。
南燕雪只觉得口中淡淡没滋味,她这亲女儿实在难以在孝敬祖母和维护父亲中两全,那就别费这唇舌反驳了。
她看向褚妈妈,道:“褚妈妈去拿吧,我看看东西就知道祖母信与不信了。”
褚妈妈倒有些叹息,道:“姑娘是老夫人嫡亲的血脉,何必说些疯言疯语来叫老夫人伤心,既是柳家所托,又岂会有什么错漏?”
“嫡亲的血脉?多谢妈妈提醒,我差点忘了。”南燕雪忍俊不禁,笑得褚妈妈面色也发青。
柳家留下的除了那匣子珠宝原石外,其他大多都是不方便动的,家具古董,城郊良田二十亩,城东一间铺面。
重头戏是那匣子珠宝原石,细细碎碎用来镶嵌的宝石不计其数,但也不值当什么,吴卿华不会动。
其中有几颗拇指甲盖那么大的鸽血红,跟心尖上掐下来的一样红。海蓝宝和粉碧玺各三块,蓝透得像晴空,粉得又像桃花映水。
柳氏喜欢紫牙乌,所以有一大盒。这宝石的颜色暗沉沉的,看起来很老气,但柳氏肤白,紫牙乌的耳坠子挂在她腮边,越晃越静,像一副遥不可及的风吹美人图。
南静恬觑了南燕雪一眼,见她面沉如水,不言不语地拨弄着那匣子紫牙乌,从掌心倾倒下来的时候,似一捧血珠子。
“三妹看过了,叫人拿来笔墨,写上柳姓封箱再抬出去把。”免得叫人看见,以为南燕雪从南家搜罗了什么。
“大姐姐还是这样疼我。”南燕雪笑了一声。
南静恬对于南燕雪算不上疼,只是面上功夫做得好,可对于那时候的南燕雪来说已经够用了。
南燕雪幼时憨直,与人周旋不过,南静恬总会帮她出头的,她觉得大姐姐很好,难怪娘亲这么喜欢她。
直到她听见南静恬背地里与林娴抱怨,觉得南燕雪这妹妹太给她丢人,直言既是同双亲八字不合,有刑克的,为什么还领回来?在庄子上养着就是了。
第14章 “这人,这心思,到哪都是能出头的。”
南燕雪从泰兴县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南家众人在前厅摆了席面招待她,但她没留。
南静恬在后头连声唤她,似乎还有个什么人想让南燕雪见一见,可南燕雪充耳不闻。
长街上的晚市很热闹,亲卫先行将那些东西都送回家去,她骑着马儿慢慢悠悠逛在灯笼晕开的光芒里和各家铺子飘散出的香气里。
其中有一股香气很熟悉,非常醇厚鲜美,是从几只半人高的木桶里逸出来的。
南燕雪想起前些天翠姑关于羊肉的抱怨,其实一方水土一方风物,泰州的羊多是山羊,山羊皮薄,本来就做不了皮袄子,所以一向就是连皮一块吃的。
燕北的羊是绵羊,地上还长沙葱,羊边吃边长肉,膻味自然就解了。
泰州的羊没有沙葱解味,却可以用杉木制成桶,用其长时间熬煮出来的羊肉便没了腥膻气味,清香袅袅,而且羊肉也酥烂轻盈。
泰州的羊肉同燕北比是欠一点,所以不能单单清水煮吃。这杉木桶里的羊白烧做法,还可以红烧。
从庄子上回到家中的第一年冬,南燕雪吃到了柳氏小厨房里做的红烧羊肉,烧时不是加黄糖,而是直接加甘蔗,其实小孩体热不太能吃羊肉,但是加了甘蔗就无妨,甘蔗还吸附杂味,羊肉也不会膻气。
那羊肉的味道南燕雪现在还记得,红烧的汤头是收过的,留得很少,所以一口咬下时浓郁的肉汁就像个浪头打进嘴里,羊皮、羊油、羊肉的滋味分明又交融,吃过之后满嘴的香。
那羊肉叫南燕雪唯一一次生出了回家来还挺好的感触。
南榕山今日又用羊肉来提醒她,她受重用是因为曾祖的缘故,得封赏则是因为郡主皇室血脉荫庇,别以为军功都是自己的,这是南家的!
南燕雪若是个男儿,肩挑一房,说不准还会被南榕山框住,心甘情愿地用血肉点灯,继续给南家的下一辈铺路。
幸好,她不是。
父母皆亡,她的来处渺渺,归途也混沌难辨。
南燕雪停下马,往那羊汤店扫了一眼,瞧见那喝得直冒烟的大脑袋就知道是谁。
“整条长街就这羊汤店里的酒最烈,真是长了狗鼻子,这才来了几天就寻过来了。乔五,你进去盯着他们,喝醉了别生事。”
乔五应了一声,往那羊汤店里逮人去了。
“泰州这风吹过来阴飕飕的,虽是往南了点,但我觉着不比燕北暖和多少。”乔八一把接住南燕雪抛过来的马缰绳,甩手又扔给仆役,跟着她进了府门,道:“不过看来泰州也有好羊汤,那就成了。”
将军府余一扇小小角门等着乔五抓几个醉汉回家,南燕雪没回头,往内门里去时又对乔八道:“馋了去小芦那支银子,他们每人每月有一钱的零用,你们几个每月三钱,若有个不趁手的,再支就是了。”
乔八笑堆起一脸褶,道:“多谢将军。”
“将军回来了。”值守的人笑迎南燕雪进门,值房的帘子挑着,另几人起身行礼,请南燕雪来吃炭盆上烤着的甘蔗。
“你们倒会吃。”南燕雪道。
“不是我们会吃,郁郎中买的,还教我们烤了再吃,说是吃了尿不黄。将军尝尝,真比甜杆更甜些!”
燕北没有甘蔗,甜杆就是高粱杆子,嚼嚼也有甜味。
“尿还讲究上了。”乔八笑骂道。
其实郁青临还说了补气益中,润肺生津等等,是他们只记了个关于尿的好处。
南燕雪没在南家用饭,回了院里也没什么胃口,瞧见桌上有罐棕黄似琥珀的小块,她拿起来嗅嗅,香且辛。
“郁郎中做的丁香姜糖,孩子们都很喜欢吃,说暖身辟晦防冻疮的。”小芦就提着晚膳进来,见南燕雪扒拉糖罐便道。
南燕雪扔了一颗进嘴,歪首在肩头上蹭了下耳朵尖上的冻疮,道:“这人,这心思,到哪都是能出头的。”
小芦没听懂,笑笑搁下食盒往外搬吃的。
两个小笼屉从灶上下来就进这食盒里了,一开盖香气如春风般暖人,一笼烧麦清清楚楚十八个褶,端端坐在笼屉里,皮子若荷叶边般秀致纤巧,不封口,漏着馅,像一束油亮亮的糯米花。
另一笼烧麦的模样就恣意许多,薄皮大馅,似那风中招摇的飘逸白袍,一看就想象到翠姑一擓肉馅,一裹一攥就得的潇洒样子。
“郁郎中带着孩子们在厨房里烤甘蔗吃呢。这笼是翠姑包的羊肉大葱馅,那一笼是郁郎中做的鸭油糯米烧麦,鸭子东湖上渔户养着的,府里定了七八十只过年吃,叫他们间上几日就送来些。”
小芦一边说,一边把筷子递给南燕雪,然后又从食盒里提出来一个小壶,拿了个白瓷杯往外倒。
翠姑的烧麦皮子薄,夹的时候劲要巧,否则没进嘴就皮破漏汤的,大概是因为羊肉不同的关系,这馅料的滋味调得带点酱香,不像翠姑从前的做法,但吃起并不柴膻,混着葱香的肉汁叫人只觉得一个痛快。
南燕雪看着另一笼烧麦色泽酱浓的糯米馅,伸筷子夹起来一个,咬开一口油香。
泰州多湖,鸭子多,烤鸭、烧鸭铺子也多,淌下来的油另送去做了那鸭油烧麦、鸭油烧饼,穷人也能吃个嘴香。
南燕雪嚼着这一口油香四溢的糯米,只觉得又黏又弹牙的,再嚼下去,吃到韧韧的酱豆干,沙沙的咸蛋黄。
这味道竟是很熟悉的,在她的记忆里藏了很久,今天终于有了接二连三叨她一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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