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冬日里,太阳也回去的早,秦叶子一顿耽搁,到家时已然暮色苍茫,她在院子里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香味,却一时却想不起来。
几步推开自己房屋门,她得把怀里书找地方放着,揣身上简直发慌,秦叶子进屋去发现林遇之抱着孩子低着头坐床沿上,都没抬头看她。
秦叶子兀自点了蜡烛,将书取出来,找话说:“卢大郎又让帮忙写信,还是那些话,照旧那一套,问下他老爹身体可好?再说声家里都好啥的,还有就是他家春娘会叫爷爷了。”秦叶子将卢大郎的话全重复了一遍,也不见林遇之应声。
她往过看一眼,将怀里书放置物架上,起了逗弄林遇之的心思,这人不知道怎么的从昨天开始就不搭理她,秦叶子摸一把书翘起嘴角道:“大驴哥塞了两本书给我,他原话是让林郎有时间誊抄下来,还说林郎画技他见过,绝对传神。你听见没,书放架子上了,你有时间就誊下来呗,他说是值钱的好东西。”
林遇之还是没吭声,秦叶子暗骂林遇之锯嘴葫芦,她端起桌上蜡烛走过去。
刚迈步脚下踢了个东西,秦叶子低头一看,地面干干净净,只桌角旁一个小黑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拿手里对光一看,“这怎么有个栗子?”
随手放了桌上,她走到林遇之面前,“我问你个事。”
秦叶子想问胡婆子说孟夏林遇之就让找婆子那事,关键还要会带孩子,笑娘正是那时候生的,林母瞎说了些名字,林遇之道:食肆有颗含笑花开得正好,说是南边的,闻着味道清雅至极,寓意也不错,孩子叫笑娘吧,大名就叫含笑。
时下女子有大名不多,秦叶子将林遇之这话记了好久。
秦叶子话说了,林遇之还没抬头,秦叶子后知后觉觉得林遇之不太对,她皱着眉弯腰问:“林遇之,你怎么了?”
天黑了,秦叶子看不清,林遇之也没反应,秦叶子便举着蜡烛想照亮林遇之神情,蜡烛火光越照越近,林遇之吸一口气猛地偏过头去,秦叶子一愣,“你怎么回事呢?”她又举着蜡烛凑过去,蜡烛倾斜有油顺着蜡烛滴下来,蜡烛芯子噼啪爆出一朵火花。
暖黄的光带着热浪,林遇之拧着脖颈避无可避,蜡烛照亮林遇之想藏起来的半边脸,那脸肿着,上面鲜明的手指印被蜡烛光映着红得发紫,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秦叶子怔愣着,不自觉呼吸都重起来。
林遇之被烛光烤得受不住了,他感觉得到秦叶子盯着他的脸,他抿紧了唇尝到嘴里血腥味,难堪的僵着脖颈不动弹。
秦叶子察觉到林遇之不想她多看,她将蜡烛拿远,开口都不知用什么语气合适,问话却还是脱口而出,她低喃问,却更像自言自语,“你娘,打你了?”
过一会儿林遇之才愣愣抬头,他仰首看着秦叶子,纤细的脖颈挺直,眸子里映着火光,像疑惑又像陈述,“我娘——”他皱眉像是问话,“不要我了?”
我娘——不要我了?
第31章 那天起
林遇之说着面露茫然,他脸颊上的泪珠也映了光,看着晶晶亮,愈发衬得人无措。
秦叶子的话,你娘打你了?这个很好猜,林遇之除了吴娘子家再不去别处,也不大可能和人起冲突,甚至到动手的地步,除非林母。
以林遇之这愚孝子,林母若说什么,林遇之必然受着,林母说得没劲了,上手也不是不可能。
秦叶子看着林遇之神色古怪,想笑吧又挺心疼,心疼吧又觉得他活该,她咬着脸颊肉让自己不要笑,这心疼模样却不知道怎么装,遂皱眉轻手轻脚给人抹去眼泪。
林遇之看着秦叶子又问了遍那话,秦叶子咳一声想着怎么说合适,林遇之却目光涣散,似乎根本就没想要秦叶子的回答。
……
林遇之抱着哇哇大哭的笑娘踱步轻哄,虽有光从大开的门口.射进来,屋里却不甚明亮,林遇之眼前一片模糊,更是看不清楚,但他走着走着还去把门给合了起来。
唯一的光让他拒之门外,仅凭微微透光的窗户,屋里晦暗,压抑,如天黑时分。
蔷薇水的味道经久不散,像是染在了他身上,林遇之在这香味中几乎窒息,昏暗的屋子里他小心将笑娘哄睡着。
笑娘放摇篮里后他原地默了默,忽然疯了一样跑去抓起布口袋,地上杂物太多,他踩到什么脚一滑摔下去,硬邦邦的栗子硌人很疼,他却全然不顾。
他抓着布口袋起身又蹲下,手快速在地上乱摸,将一个个冰凉的栗子捏在手里,再放进口袋,他速度极快,一点不停,他怕他停下来脑子止不住回想。
屋子挺大,他借着微光,蹲地上摸了一圈,布口袋差不多满了,应该是都捡起来了,他把口袋扎好又掂脚放回原处。
站那愣一会儿,将视线投向衣柜前凌乱的衣裳,他想起他娘丢一件踩一件,他木着脸心跳怦怦走过去一件件捡起来,抖掉灰尘小心捋平,叠起来放回去。
好一会儿后他才将衣柜归回原样,又发了一时痴,才走妆台前去,乱七八糟他一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蹲下捡起几多绢花,扶正菱花镜,有支银簪子不知怎么弯掉了,他轻轻掰直放回抽屉。
脚下碰到什么,他低头一看,是颗木珠子,地上还很有几颗,他发觉这应该是个木珠子手串,他把木珠子一颗颗捡起来,果然还找到根散了的绳,他打算串起来,可是眼睛发热看不清孔洞,他仔细找到所有珠子和绳一起放回抽屉。
他以为他会脑子发懵,结果他很清醒,他娘所说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响起,他还能很理智收拾一塌糊涂的屋子。
他摸到一把梳子,不是他的,也不是秦叶子常用那把,他把梳子捡起来却发现梳子齿断了两根,他愣了下,找好久将残缺的梳子齿找到和梳子一起放回抽屉。
看着妆台,他一直木然的神情总算有了变化,他皱起眉头,对秦叶子感到抱歉。
他一边想着怎么解决一边将一件件东西归回原位,最后剩下墙角的碎唇脂罐子,他手伸过去打算捡起来,一时又想到上回秦叶子塞他手里的膏脂,他两下将碎瓷堆一起,满屋子找那罐膏脂。
他记得是放妆台上的,但刚收拾没看见,屋里也几乎都过了一遍,于是他掀开床罩往床底摸去,果然在床底,他摸了出来,罐子完好,他笑了下却扯疼了嘴角。
他捧着罐子打算吹吹灰,结果发现罐子有个裂痕,轻轻一掰,他就眼见着罐子碎成几片,里面暖白的膏脂漏了一手,油润十足。
他蹲在地上捧着一手碎瓷片愣愣出神,耳边还是他娘咒骂的声音,他瑟缩着后退,直退到床底下,四周漆黑,他连他手都看不见。
他想起他小时候,父亲刚走不久,他娘头上还簪着白花,家门里老叔媳妇跑来借钱,他娘不答应,那婶子就说了几句刻薄话,她娘忍不了拿着大扫帚就将人赶走,结果那婶子第二天带了好几个人来,好些他都不认识,他娘便让他躲在屋里别出去,结果那些人来了就往屋里冲,他娘一把关了门,留时间让他躲在了床底。
门被来人强势打开,他只见老叔家媳妇进屋就地一坐哭起来,大喊他娘打人了她起不来了,来来去去就那两句话闹了好一时,最后她带来的人道:要么赔钱要么打回去。
对方那么多人,他怕极他娘吃亏,他娘却一点不惧,他看见他娘跑出去,不一会儿外面锣鼓震天响,屋里人惊了一跳都连忙出去,锣鼓声中他听见他娘又哭又喊,:亲戚家门不是人啊,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来个人看看啊,我官人尸骨未寒他们就惦记我家一点活命钱……
很快他家院子来了很多人围观,人多,老叔媳妇争论不过带着人灰溜溜走了,林母找出屋里所有吃食,对来的街坊邻居一个个行礼道谢。
等人都走了,林母抱着他笑:娘拿了榔头和铁盆一顿敲,把那群缺钱买药吃的全赶走了,桃桃不怕啊,桃桃大了就好,桃桃大了就没人敢欺负娘了……
林母说着说着抱着他哭起来,林遇之从那天起在林母面前愈发乖巧,背地里却和说他爹娘坏话的小孩打了一架又一架。
也是那天起,尚且年幼的林遇之发誓,这辈子亏待谁也不能亏待他娘。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笑娘哼哼起来,林遇之听了几声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起身一头撞床沿上,他自嘲一笑钻出来,将手上瓷片啥的放之前碎唇脂罐子一处,掀起衣裳擦了手,想了想干脆换上了那套第一次见的藕荷色衣裳。
他抱起笑娘喂了奶,还大胆出去打水洗了手,连门前碎玻璃渣都收拾干净,再洗手时感觉到疼,才发现手又破了,伤口也没流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割的,他慢条斯理擦干净手上水渍,找了药和干净布条将手包好,也没见林母身影。
林遇之回屋,将门紧闭,屋子黑起来,他看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屋子发呆,又不自觉心跳得厉害,一时竟不知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