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天上有几缕淡云,有黑有白,交缠在星斗间;
映在湖面,于是他们也就从云中行过。
慈英太子的水红色披帛此时竟应了那个“水”字,浅浅蘸在船边,润湿的痕迹静悄悄向上蔓延着。
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宁静,如此寂静;
叫谁也不许打破。
唯有最为淡漠的嗓音响起时,才能融进这无垠的黛蓝色里。
“我教称我为’神王太子‘,因此朝中才常以为我们暗藏反心。”
“可我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人才会懂。”
“——叔颐眼中,所谓’神王‘,应是何人呢?”
不知为何,沈厌卿听到这个问题时,竟丝毫不觉得奇怪。
确然如此,鹿慈英已将一切秘密都向他敞开过了,只剩下最后一件要紧的事。
他早有猜测,但,倘若他点破……
他能给对方自己全部的信任,但事关朝廷,事关文州,他就不得不多保守些。
知己之情固然重于千金,可他自己的事情总该是放在那些东西后面的。
沈厌卿沉吟,读不出鹿慈英此时的神情是否该被称作“失望”,但他终于等到对方加上的那句话:
“今夜过后,慈英太子教再不会有一副新画卷,皪山上也再不会多住一个人。”
入夜正是处理事情的好时机,沈家和文州守军都应当已经出发了。
动作快些,天明前或就可结束。
“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说是没有用的……但这一次,你们真的再也不用为此劳心伤神了。”
“我又答了你一个问题,叔颐。”
鹿慈英静静地看着他。
沈厌卿并不敢面对自己这堪称是背弃或是逼迫的行径,只好装作迟钝读不懂气氛。
他垂下眼睛,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有些旧事,本该被岁月的尘土掩过去。
可是天爷偏偏喜爱玩弄人心,要留一个活着的桩儿记着,什么悲苦都往上缠。
“景隆昏庸无状,失尽人心;纵然有人思念故国,也不该以他为念。”
“以厌卿愚见,所谓’神王‘,应当是……”
“荣宁。”
……
荣宁生在那样的乱世,经历那样多的烽火;
生前权势滔天,掌着千万人性命,几乎与皇帝平分天下;
下场却潦草,连埋骨处都不知是否有个孤坟。
她的一切都被歪曲,被抹去,被消融;
竹汗未干的史书说她贪奢无度,说她心狠手辣,说她误国误民。
她的府邸分明一派清新高雅,明眼人都能读出其主人必是六艺俱全的高士;
可是如今连三岁小儿都在传言,里面的院墙拆开来尽是人骨和黄金。
这背后的事实其实很简单,谁都能轻易猜透,只是无人肯说:
掌权者,或者更精确些——当今圣人的父亲,威武扬名于世的先帝,泱泱大楚的开国皇帝——竟害怕她。
怕她的事迹传出来叫人心信服,怕她的节操打动了朝臣令他们敬畏,怕她的才华广播于世间引来无数人仰慕。
要让坐稳了江山的帝王都畏惧,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也具备成为帝王的资格。
……
“时局倾斜,战火四起,朝臣逼迫之下,景隆本有意禅位;”
满朝堂的男子,竟没有能救朝局于狂澜的,慌乱之下将希望都压在了这女摄政王身上。
“但母亲深知国祚气数将尽,不愿再生枝节,令社稷多添动荡。”
史书上虽并未无有前例,可是骤然改天换地,只会给更多人起事的借口。
荣宁手中的权力既够她做想做的事,她也就不再贪那一个名头——那个世上无人不梦寐以求的名头。
明面上,她指挥那些残弱的军队,哪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撑一日——这并不算无理,社稷即是被他们硬生生吃空;
暗地里,她早预备下手段,尽量使无辜之人不必在城破的日子被滥杀于剑下。
凡是担忧自己被新朝所害,或是不愿屈于新朝的;
待到战火平定,无论出身,都可以借一个“康”字,做她的亲人,求她的庇护。
她在朝中清除积弊,力斥顽愚,抵挡无解的颓势;
回到宫外又重置田产,留存私库,作为被保护之人存世的依凭……
慈英太子教就是从那时兴起。
慈英太子,慈英“太子”,原本真是能做太子的。
可是大厦将倾,他也就被母亲捏作了一个空有神性的面人,去做一根软绵绵的支柱,去撑着早就蛀空了的王朝。
未必有用,也未必长久;
可是既然有一点希望,就不能被放过。
鹿慈英没见过父亲,七岁上离了母亲,遥遥离开京城被送到文州去,由宗亲抚养长大。
他所说的,所学的,所见的,都是如何去扮好母亲作下的那一副画像。
仪态如神仙在世,言谈如九天上人,但终究都是假的。
他们借用了宗教的名义,却不是宗教;
为的是知道:
只要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哪怕自己也清楚是空心的——就还能活下去。
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
“并非如此。”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
“我都会如此选。”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
而是为了希望。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
“……,你记住,要做君子。”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
第89章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皪山,岸边有两个小童;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
“我明白。”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