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因此,鹿慈英非要我再回文州去见他,也是不足为奇。”
姜孚听了这话,心情又不好起来,手却被帝师安抚似的抓住,又拍了拍。
“老师觉得,这是他要您过去坐镇,以此为谈判助力的托辞;还是有什么药确实只能从他那里得,由他来煎?”
帝师却只盯着他:
“何须想那么多?臣只听陛下的就是了。”
文州暗流涌动,有人想着借慈英教之名起事,教内又出叛徒,这些天处置都处置不过来。
鹿慈英无法离开文州,已是不争事实。
这种时候,倘若能挟住沈帝师,以此勉强维持局面,令皇帝不敢对文州用兵……
沈厌卿心中笑了一下。
鹿慈英若打的是这个心思,那还真是看得起他。
姜孚如何性格,他难道还不清楚?
孰重孰轻素来拎得清楚,一向社稷为先;即使刀架到他脖子上,姜孚也未必会做什么妥协,只另想办法保人就是了。
姜孚仍作沉思状,抓着这一个问题不肯放: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您的身体不能再耽误了。”
“只为了这一点,我就不能拦您。”
帝师身体每况愈下,再拖下去,与等死无异。
这是唯一有分量的原因。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足道。
“如果您准备好了,明日就可启程……”
姜孚垂下眼睛,慢慢地逼迫着自己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完。
好像只要断了一下,他就再不忍心接续下去。
帝师却不吭声,将他的手翻了过来,指尖轻轻挤进他指缝里,做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清明后吧。陛下放心,没人算计的了臣。”
“臣一定从文州全须全尾地回来。”
“’水至亦不去,熊来亦可当‘……陛下只要记得,臣的心意和这是一同的,也就能安心些了吧?”
灯火熄了,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姜孚认真盯着老师的脸,看了许久许久。
他说:
“……嗯。”
确然贴切。
第77章
这是奉德十六年的旧事了。
起因似乎是谁谁谁摔了一只杯子, 如今已不可究;
最后的结果总之是七皇子允王好奇瓷器的来处,携其师沈厌卿去了一次距京城最近的官窑。
清明刚过,正是好时节, 粉蝶弄晴,烟柳照水。
玉汝是座小城, 名字怪, 城中景致也别致。
自城门走到中心的官窑, 没有人家不在门前摆上几个瓷碗陶碟的。
也不叫卖,只放着,不怕丢;
要是有人想要, 叩门问价就是,个个都是手制的孤品。
都说是举城制瓷,家家户户皆会,名声遥遥传出千万里;
连江南的富商,京城的高门也特意北上来挑。
人一多, 就要吃喝住宿;周围青山绿水又美,渐渐成了许多人向往的游玩之处——买不买瓷倒在其次了,首要的是看个新鲜。
龙似的,几丈长的依山而建的火窑,除了这里哪还能见到呢!
允王着常服出行,拟作一个杨姓,只说是京城忠瑞侯府的远亲,来挑礼物送杨小侯爷。
这是明面上说的, 可实际上当地长官都早提前知会过了, 宫里也清楚, 架势弄的很大;
即使当时京城主战派反战派正为北边的事闹的天翻地覆,都剑指杨家剑指允王, 也没人敢在允王出游时动一点儿歪心思。
夺嫡可是高端的棋局,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谁会用这样无聊的手段?
倒是叫沈侍读舒服了,替贵妃送过一封信,就轻轻松松陪自己主子出来郊游。
允王逛过一十七家大瓷行,都觉得没什么出彩;
这也并不奇怪——最好的都挑到宫里,次一等的送到京城,再次的才留在这儿呢!
七皇子素来得先帝宠爱,母妃位分高,外祖家又是开国功臣,自小见的都是最上上品,一点儿带瑕疵的也没入过眼。
年纪小,可一双眼睛养的雪亮,什么金贵东西只要扫过一眼就知是真是假。
宫中用的是定制的款儿,瓷行中摆的是寻常的花儿,怎可一概而论?
这样的俗套玩意儿,真带回去,连杨小侯爷也是不愿收的。
因此“备礼”这一项任务,不过由沈侍读随意挑选几件大的,仔细包上也就是了。
允王姜孚的主要行程,还是溜溜哒哒游山玩水,听听制瓷的工艺,见见世面。
沈侍读与商家议价时,允王的注意力却不在大人之间,而是悄悄看着柜台后面的小院儿。
沈厌卿察觉到,便转过身来: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他牵起姜孚的手,专心对主子说话,示意掌柜的稍后再聊。
姜孚仰起头,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抬手往后一指:
“那些碎瓷片,和这也是一样的款么?”
指的是侍读挑中的那一件花樽,蝠桃纹,花样很满,放在凡物里已经算是精致得体了。
沈厌卿点头,微笑道:
“不错,公子观察很是细致。”
姜孚又问:
“那,碎瓷又值多少银子呢?”
掌柜的连忙接过话来:
“小公子,这些可是不卖的。一是我家向来良心待客,有瑕疵的尚且不能出手,何况是这些废品;”
“二来是怕有人拿去粘接,以此充好,坏了我店里的名声;”
“三来……”
“是怕人琢磨,学去花纹的工艺,对么?”
沈厌卿拉着自己的主子,扭身看他。
话语虽尖锐不留情了些,可因为他语气温和,长相又俊,竟不显得有恶意。
掌柜的擦了下汗:
“是,是。”
这客人挑的东西贵,他只小心应答着,也不顾多余的细节。
姜孚听了这些,就不再问,颔首示意老师付钱,由商家的车送到京城——这是玉汝城中商户渐渐摸出的规矩:
既稳妥安全,又能让来客自在去逛,不必扛着许多累赘。
姜孚离了瓷行,就拉着老师往窑山上去。
城外小路平坦干燥,没有一点儿尘土或是石子,都是公家小心治理过的。
路边茸茸新草,正是最嫩最绿的时候,一见就叫人心生喜意。
愈近青山,愈能见着隆隆向上的烟;
渐渐还能听见流水声,也许是绕山而过的溪流。
小皇子若有所思许久,终于开口相问:
“我看到,那几堆碎片,似乎有过百只花樽的样子。”
“原来烧制一只好的,竟要费去那么多么?”
沈厌卿低下身,替他别了一别耳边的发丝:
“若是寻常工艺,自然是不会有这些损耗;”
“但这一家用釉用彩都有特别的技巧,纹样又特殊;”
“——公子见着的那些图样,有几种颜色,便要烧制几次。”
“次次累积下来,损耗自然不得不多。”
“再者,掌柜的又是个求全的。”
“倘若有瑕疵,折价卖出去了,倒是伤名声,他岂会愿意呢?”
小皇子微微睁圆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为了这个,就要将其他的都砸碎了?”
侍读定下的那一只是孤品,虽然允王见到了堆成山的同款式的碎片,可店里店外完整的也确实只能找到那一只。
沈厌卿似有所动,不忍见学生这副样子,便摸摸他的脸:
“行情如此,公子不必为此心伤……”
姜孚却有些陷住了。
“那,宫中的那些……”
父皇摔的那一只呢?母妃叫人弃了的那一摞呢?梅春姑姑不小心碰坏了的那一盏呢?
都是小心从泥里捏出来的,火里淬出来的,行了百里路送到那的。
天家只要最好的,也不许一样的落进别人手中。
故而送进京城,送进宫墙的,个个都是出类拔萃,分毫无瑕的臻品。
又有谁接过盖碗时,会细想托着这一盏茶的泥水骨头;
是胜过了千个,赢过了万个,背后踩着数不清的轻薄片儿,才坐到了这儿来的呢?
彼时彼刻,那些瓶儿碗儿的在姜孚眼里,不像是器件儿了,倒像是人。
像他和皇兄们,像他的老师,像陪他长大的姑姑们,像他的母亲。
都精致,都体面,都是胜者,都风风光光;
穿着绸的,戴着金的,佩着翠的;
不知考过了多少次,出类拔萃了多少次,才得了宫中脚下的半寸地方。
可是到头来,都是备着人选的物件儿。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只要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能轻易断下他们的生死。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谁也不向上看,只互相盯着,恨不得将与自己竞争的都撕烂了,嚼碎了,才能留自己当那个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