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善小记 第167节
四爷的生辰是十月三十。
历史上,雍正帝驾崩是在八月二十三,就在八天后。
龙座上的四爷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想来能平安度过这个槛,到时乌希哈便可放心启程。
……
八月二十一,圆明园传来消息,四爷忽然晕厥。
中途四爷短暂地醒过一次,只勉强交代让弘晖监国,步军营归策棱父子调度,让他们稳住京中局势。
太医院院正说,四爷身上没什么大毛病,但十余年来勤政太过,积劳成疾,突然爆发,怕是凶多吉少。
后妃与皇嗣们齐聚圆明园,轮流看护四爷。
乌希哈负责给四爷喂药,也不知是不是她身上那个神秘又鸡肋的金手指有用,只有由她来喂,四爷昏迷时才能用得进汤药。
但也仅限于此,四爷并无好转迹象,病况愈发凶险。
乌希哈忽然想起四爷刚登基那年,她为祖母孝恭仁皇后守灵时做过的梦。
历史命运就像个捉摸不透的孩童,在给了你希望之后,忽地又敲下一记重锤,告诉你它的固执。
她只能片刻不离地守在四爷床边,希望能有奇迹降临。
九州清晏的人越来越多,近支宗室、文武大臣,仿佛是当年康熙病故的场景重现。
院正和几位顾命大臣让弘晖和乌拉那拉氏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二十三日子时,四爷呼吸一度断绝。
九州清晏啼天哭地,众大臣跪请弘晖尊四爷遗诏登位,弘晖心中悲痛,但也只能接过玉玺,然后——
然后四爷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用了药,施了针,第二天几位太医会诊后,宣布皇上得天庇佑,脱离危险,只是虚惊一场。
这就有点尴尬了。
院正和礼部尚书吓得魂不附体,他们一个“误诊”“诅咒”,一个已经安排人着手准备弘晖的登基大典,四爷若要追究,完全可以治他们“谋逆”死罪,牵连家族。
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四爷能好转,喜还是比惊更多些。
弘晖果断交还玉玺,亲手为四爷侍奉汤药。
他不是曾经的胤礽,四爷对他信任有加,弟弟们从未觊觎过储君之位,所以对“到手的皇位又飞了”这件事并不失落。
然而四爷没罚任何人,只说自己龙体不适,尚需静养,让太子继续主持朝事。
他给自己完完全全地放了两个月的假期,等万寿节至,在大宴上毫无预兆地宣告,要退位给弘晖。
他在朝上对大臣们说:“朕御极十三载,虽仅为皇考五之有一,然拓疆域,建邦交,振民生,清朝纲,于江山之功足矣。”
他私底下对儿女们说:“朕上回就是累病的,从前朝到现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此番濒亡,倒是想通了不少。朕这性子,一日坐在这龙椅上,便会逼自己劳累一日。如今朕的政令已通达天下,可也明显觉着陷入瓶颈之中,对那些新鲜物什亦有些跟不上了。”
“朕还怕被这至高权势迷了心窍,浑了脑子,如你们皇玛法晚年那般,于社稷无益不说,还伤了咱们父子情分和你们兄弟情分。”
“朕信弘晖,也信所有孩子们,定能像朕没登基前那样,同心同德,相须而行。”
四爷打定了主意,弘晖推辞三次,奉命登基。
这是往前往后数百年里,最平和的皇位交替,在史书上留下一段佳话。
十二月初一,弘晖于太和殿即位,选定年号“乾丰”,以明年为“乾丰元年”,尊四爷为太上皇,乌拉那拉氏为太后,弟妹们均进爵一等。
四爷完全搬入圆明园中,弘晖每隔两天就遣人到园子里关心皇父身体,并将军政大事呈给四爷过目。
太妃们没一个跟着四爷的。
李氏、钮祜禄氏、耿氏都请恩旨出宫到儿子府上抱孙子养老,年氏对圣宠敬谢不敏,表示自己愿意跟着太后在宫里吃喝享乐,继续为保持美貌而奋斗终生。
……
乌希哈成了固伦长公主,一应待遇再提升。
作为一个不走攻略皇帝皇子路线的清穿女,这大概是她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吧。
四爷醒来后,乌希哈最常带孩子到圆明园看望陪伴。弘晖登基后,她索性收拾行李在园中自己本来的院子住下,让四爷不至于成为空巢老人。
她即将按原定计划,跟着成衮扎布和策棱回漠北,往后再回京城,就是“探亲”而非“回家”,只能抓紧时间在四爷跟前尽孝。
如今四爷是太上皇,他对弘晖这个一手教养的继承人彻底放权,宫中送来的折子只是象征性地翻两下,不提异议,有臣子直接求到圆明园,他也从不接见。
乌希哈从没见过这样无心朝事的四爷,跟民间普通的父亲、爷爷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慈爱。
他们父女找回了在潜邸时没有隔阂的相处。
乌希哈陪着四爷一起钓鱼,种菜,看书,下棋,度过了最亲密、最无话不谈的几个月。
在乌希哈生辰、过年和元宵节,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会在圆明园吃一顿团圆宴,让四爷享受四世同堂的幸福——已经被封为太子的永玟比同龄的三胞胎早成亲,长子刚出世不久。
“阿玛,我突然好舍不得您。”
“阿玛也舍不得你,要不,别去了。”
“其实比起去漠北,我更想去游历四海,那是额娘生前的愿望。”
“那想去就去。”
“可人生在世,责任比个人喜好更重要。或许等我到了阿玛这个年纪,旺仔长大成人,我也能过上想怎样就怎样的‘退休生活’。”
……
又是一年春。
北城门外,上百辆马车和数千人列队等候,声势堪比康熙朝时帝王出巡。
正是固伦纯安长公主和两位亲王离京北上的队伍。
“保重。”“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乌希哈在与亲友们依依不舍地告别。
“姐姐你会每年都回来看我们的吧?”三蛋长得比年氏都高了,平常就是个冷脸酷哥,只有在乌希哈面前会露出幼稚撒娇的一面。
“我也想,可京城到喀尔喀部新城,路上得走一两个月呢,”乌希哈无奈道,古代交通实在不便,“归宁宴也不定能年年去。”
三蛋拧紧眉头,思索片刻后,又问:“那我早点把你说过的‘火车’造出来,你是不是就可以常回来了?”
这个可以有!
乌希哈熟练地给弟弟画大饼:“你如果能成功,姐姐半年、不,每个月回来一次都行!”
三蛋眼底仿佛燃起了两簇火焰,“姐姐你等着我!”
需求果然是推动发明创造的首要因素!
巳时中,整队出发。
旺仔骑着大白在车队前后撒欢,成衮扎布没有骑马,而是陪乌希哈一起乘车。
他们很快来到了京城界碑处。
前方的路口分出两条路,一边是北上,一边是南下。
乌希哈掀开窗帘,先喊了几声儿子和大白的名字,让他们不要乱跑,又望向南下的方向,对成衮扎布畅想道:“等过个二十年,我们老了以后,就把部族事务都交给年轻人,一起去游山玩水怎么样?”
“好,都依你。”
成衮扎布将她揽过来,让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怀里,拿了条毯子裹住她,轻声道:“你昨夜都没怎么睡,歇会吧。”
要离开生活了三十年的京城和亲人们,成为远嫁他乡的一员,就算乌希哈不缺权势不缺钱财,也确信成衮扎布会待她如初,心中难免不舍忐忑。昨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几乎没合过眼。
成衮扎布轻轻拍着她的背,乌希哈很快熟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乌希哈是被饿醒的。
睁开眼时,成衮扎布不在身边,乌希哈想在车上找些吃食垫垫肚子,眯着眼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车内空间好像狭小了许多。
她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的并不是出京时那辆车。
乌希哈掀开车帘下地,四周一片空荡。她再回头,身后不是固伦公主的豪华车架,而是一辆简朴到曾经公主府管家都不会坐的小马车。
车队呢?
那么多人马呢?
最重要的,她的丈夫和儿子呢?!
明明还是大白天,乌希哈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天爷啊!
她是被绑架了?
还是又穿越了?!
“布布?旺仔!”乌希哈惶恐四顾,大声呼喊着,嗓音发颤。
还好,五丈之外的树丛中立刻传来回应,“我在这儿!”“额赫我在嘘嘘!”
乌希哈忙循声跑过去,成衮扎布拎着旺仔,旺仔拎着裤带子,父子两个从一棵大树后绕出来,被乌希哈扑了个满怀。
成衮扎布环住她,“睡醒了?是不是饿了?”
乌希哈哪还顾得上饿啊,她先把父子俩上下摸了一圈,确认他们是实在的、热乎的,眼睛都红了,“快吓死我了!怎么回事,其他人呢?这是哪儿?”
见她要落泪,旺仔着急了,一边伸手给她擦眼角,一边道:“额赫不要哭,是额祈葛说你想去江南玩,你如果不高兴,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回去找阿布和白叔。”
乌希哈一愣,“你,这,什么意思?”
成衮扎布见她真被吓着了,把旺仔放下地,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带着些不安和内疚,轻声解释道:“我,我知道你一直想出门游历,就跟额祈葛商量,他们先回漠北,我带你和旺仔带一小队人转道,先去江南。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
没想到就丫头护卫们去接人、他带旺仔下车方便的这点功夫,乌希哈睡醒,让惊喜成了惊吓。
乌希哈一时失语。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说了这么久的要回漠北,履行大清公主、扎萨克亲王妃之责,怎么突然就如她所愿,要去出游了呢?
她想伸手掐自己的脸,被成衮扎布握住,“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乌希哈迟钝地问:“那喀尔喀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