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善小记 第149节
“不是京中,是漠、漠北……”
丰生额还没说完,就趴倒在桌上,陷入昏睡,没看见沈光继突然惨白的脸。
……
初五这天,弘昀出宫,亲自来验收刚修建完工的贝子府。
年初的流言风波,至今已彻底平息,四爷下了旨,下月他就会携妻儿出宫开府。
弘昀刚走到大门口,被人给喊住了,“仲曦!”
“光继?”弘昀回头,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沈光继走近,弘昀见他消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看,拍拍他的肩膀,关心道:“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一阵么?”
“我有事想找你。”
“那怎么不让丰生额带个信?”弘昀一边问,一边拉着他往里走,“进去说话。”
进了府中,弘昀亲手泡了一壶茶,“先前的事,多少是我连累了你,以茶代酒,向你赔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想继续在礼部当差,还是外放?我应该能帮得上忙。”
茶是好茶,沈光继却无心品尝,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问纯安公主赐婚一事。”
他名义上官复原职,但原本在礼部的差事早就被人顶了,暂时闲赋在家等待调令,想打探消息,只能自己在市井走访,或寻个别未曾断交的同僚探听。
民间不知道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对赐婚的另一个当事人可是耳熟能详了。四爷没登基之前,成衮扎布的“凶名”就已经随着西北战事的捷报传至京城。
午门献俘当天,还有人亲眼目睹,成衮扎布单手就拎起两尺长的钢刀,面不改色地斩下叛将头颅献给四爷,让人远远看着都双股发颤。
朝臣中,也有些似是而非的传闻。
比如“成衮扎布主动求旨,皇上碍于其军功和满蒙关系不得不嫁女”,比如“公主谏言朝事触怒皇上,才被发配远嫁”。
这些天沈光继打探到的所有信息,都能用三个字概括——
公主,惨。
沈光继知道圣旨已下,便没有可转圜的余地,还是想听弘昀亲口确认。
弘昀没多想,以为沈光继只是出于对故友的关心,笑着点头,“是啊,对方是刚凯旋的喀尔喀部将军,钦天监已经在算吉时,纯安也不容易——”等了成衮扎布这么多年。
然而弘昀最后半句还没说完,“啪”的一声,沈光继手中茶盏落地,摔成碎片。
“皇上不是最宠爱她么?为何会让她抚蒙?!”沈光继失控地站起来,提高声音,“还有你们,你们这么多年兄妹,既然知道她不容易,为什么不帮她?!还是说她与你非同母所出,你们、还有太子就可以视而不见吗?!”
弘昀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
“大胆!”边上太监挡在弘昀面前,厉声喝道,“快来人——”
“你们都先退下!”弘昀抬手阻拦。
他总算觉察出沈光继态度有异,事关乌希哈名声,弘昀让下人退至门外,留他与沈光继单独交谈。
弘昀拧眉看着她,“光继,你,难道对纯安?”
“我,我,”沈光继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跪下,额头叩地,口中称呼也换了,“二贝子,你帮帮公主,公主这么柔弱,她不能去漠北那等苦寒之地!”
“这可真是……”弘昀联想到这小半个月来宫内宫外取代弘晖和自己关系的新流言,一时失语。
真是误会大了!
一边是妹妹,一边是朋友,弘昀食指一下下扣着桌面,思索片刻,决定跟沈光继直说内情。
“你应该也打听到了,纯安因谏言才触怒皇阿玛被罚,就是因为你的案子。若非纯安,皇阿玛真要效仿先帝兴文字狱,你最少是革职流放之罪,菜市口也会多出几十条人命,更无《清报》广开言路,教化百姓之事。”
说起这事,弘昀仍是语带惊叹。
论跟四爷对峙的胆量,还有各种奇思妙想,他这个曾经的探花郎比不上幼妹。
沈光继喃喃:“竟是公主所为。”
弘昀点头,告诫他:“光继,你欠了纯安的恩,如今她婚事已定,你再有旁的心思,也万不能表现出来,让她名声受损,给她添麻烦。”
“公主行善事,积功德,更不该受此惩戒!”沈光继急道,“若要她为此牺牲终身,倒不如让我去流放边疆。”
“你再想想我方才说的话?”弘昀见他失了神,继续解释,“皇阿玛连朝政之事都愿意听从纯安意见,又怎会对她的婚姻大事草率决定?”
沈光继被他反问得一愣。
弘昀稍稍放轻声音:“说句不好听的实话,皇阿玛后悔这次罚纯安太过,又拉不下脸跟纯安求和,所以用你的命、那些汉官学子的命,还有纯安的婚事,哄她开心。”
“哄她,开心?”沈光继不敢置信,“为何开心?”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弘昀无奈叹道,“我们倒是想纯安嫁在京中,可都五年了,也没让她改变主意。”
沈光继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弘昀不至于编出这样的故事来骗他。
他回过神,再度叩头,“求二贝子,让我当面拜谢公主的救命之恩。”
“你想眼见为实?”弘昀沉吟,“也罢,纯安前几日还问起过你和你母亲近况,若她见你平安无事,也会高兴。不过后宫你进不得,我只能带你去南三所碰碰运气。”
……
未时,南三所。
前几日操练得有些狠了,今天成衮扎布给小阿哥们安排的活动比较轻松——陪乌希哈放风筝。
除了弟弟们和永玟永玥,乌希哈还叫上了同住南三所的四个堂妹,十分热闹。
“飞起来了!”“再高点!”“你往左些,当心绕起来!”
弘昀带着沈光继回宫时,远远地就看到天上飘着高高低低、形状色彩各异的风筝,笑闹声传入耳中。
其中属于乌希哈的声音,二人都听得分明。
他们走近,见乌希哈穿着轻便的衣裳和平底鞋,手里拿着一卷线轴,她身侧五丈处,一个高壮的青年正在帮她举着风筝。
乌希哈从南向北跑,待线绷直,她喊道:“布布,放!”
青年应声松手,那个画着白色虎头的椭圆风筝又快又稳地飞了起来。
“我成功了!”乌希哈激动地喊,“这是我自己做的风筝!”
边上永玟和永玥拼命拍手,“姑姑真厉害!”
“真是,都快嫁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弘昀轻笑。
沈光继恍惚地看着这一幕。
他印象里的乌希哈,是玉溪绣坊那个温柔大方、比外表成熟得多的宋小东家。
原来她还有这样天真如稚子的一面。
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还是因为……他的视线不由落在那个从身形到衣饰都极令人瞩目的蒙古青年身上。
博尔济吉特·成衮扎布,她刚才叫他“布布”。
乌希哈的风筝做得过于大了,对她这个菜鸟来说有些难控制,只一时没注意,风筝就失了平衡,向右急落,在缠上三蛋的风筝后,落到离地有两人高的树杈上。
乌希哈和三蛋连忙跑到树下,她比划了下高度,果断召唤道:“布布你来!”
成衮扎布走过来,然而以他的身高,抬手竟还差一点。
他跳一跳倒是能够到,但风筝面上卡着一节断枝,直接扯下来怕是会将纸糊的风筝划坏。
三蛋苦恼,“是不是得找个梯子过来?”
乌希哈想了想,拍拍成衮扎布,“你扛我上去试试。”
成衮扎布二话不说,蹲下身,单臂穿过乌希哈膝弯,稍稍用力就将她扛到了自己右肩上,“你抓稳了。”
乌希哈人矮手也短,够不到成衮扎布的肩,只能抓着他头顶的辫子稳定身体。
成衮扎布慢慢起身站直,期间头皮被乌希哈不小心扯到,眉头都没皱一下。
视野拔高快两米,乌希哈“哇哦”了一声。
这就是“高人”的世界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感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呢!
乌希哈伸手,顺利拿到两个风筝。
她左右四顾,想多看几眼高处风景,一回头就发现了弘昀,招手喊:“二哥你回来了!”
弘昀笑着走近。
“阿玛,”永玥冲到弘昀面前,伸出手,“我也要跟姑姑一样坐高高!”
弘昀不是什么大力士,但扛个小儿完全没问题,永玥如愿坐到了自家阿玛的肩膀上。
然而永玥看了眼旁边的乌希哈,扁起小嘴,委屈道:“没有姑姑高。”
“阿玛尽力了。”弘昀无奈。
乌希哈连忙让成衮扎布放自己下来,让他扛着永玥玩会儿。
永玟见了,嚷嚷道:“姑父我也要!”
一声姑父,让成衮扎布心甘情愿地屈服了。
于是民间传闻中的漠北煞神,双肩一边一个坐着两位皇孙,形象既威武又滑稽。
乌希哈好奇地问:“二哥你这会儿过来,有事么?”
“没什么,听见这边热闹,就过来看看。永玥调皮,麻烦妹夫了。”弘昀笑道,“对了,光继平安出狱,托我对你道声谢。”
这时,弘昀身边已经不见了沈光继的人影。
成衮扎布抬眼向墙角看去,方才那里有个侍卫打扮的人,是弘昀带来的,一直看着他们这边。
他知道那个沈榜眼。
成衮扎布不自觉挺起胸。
不足为虑!
……
一个月后,钦天监算定了乌希哈大婚的吉日呈报四爷,在明年五月,还有近一年时间,足够他们筹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同时,另外一件事也提上议程。
弘时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