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善小记 第95节
乌希哈虽然带了青苹和黄桃一起过来,但她们跟不上大白的速度,也管不住突然任性的主子,只能把看护乌希哈的任务交给成衮扎布。
相识数年,足够她们了解蒙古少年的本事和品行,更别提他还对乌希哈有过救命之恩,青苹对他的信任更胜于弘时。
二人一虎翻过一座小山头,在一处水潭边停下。
大白喝完水,趴在地上,乌希哈趴在大白身上,玩着它的尾巴,玩着玩着便发起呆来。
成衮扎布在两丈外坐着,默默注视着她。
这些日子,乌希哈和弘时眼中,一直只有玉录玳。
而他的眼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只剩下了一个人。
第85章 心动了
有轻风吹过, 树叶沙沙作响,水面泛起一波涟漪。
乌希哈思绪放空,开始数起了大白背上黑色的纹路, 没数一会儿就又呆住了,等片刻后回过神来,再从头数起。
成衮扎布忽然开口问道:“大格格她,现在没事了吧?”
“嗯?”乌希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闷声回答,“应该吧。”
“那你呢, 还好吗?”
“我?”乌希哈撑起身子,奇怪道,“我有什么事,我很好啊!”
成衮扎布道:“但是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乌希哈反驳, “大姐姐好了,我可高兴了。”
成衮扎布站起身, 走近蹲下, 隔着大白与她对视,“真的?”
“当然是真的。”嘴上这么说,乌希哈却转头, 避开他的视线,“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以前你没这么多话的。”
成衮扎布好笑道:“才问了你几个字, 就叫多话了?”
“我本来还说, 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欠你一个故事,现在看来, 你是不想听了。”
“什么欠我的?”乌希哈睁大眼睛,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
成衮扎布道:“当年在草原,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大清格格,我说‘下次见面告诉你’。但我来京城三年,与你和弘时阿哥也见了许多次,却从未守诺,告知你其中缘由。”
“可这是你的私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乌希哈先郑重声明,自己没有想勉强他、探究他隐私的意思。
“当然你现在愿意告诉我的话,我肯定会做个很好的倾听者的,我们是好朋友嘛!”
她拍拍自己身边,招呼道:“你过来坐,大白宽敞着呢。”
成衮扎布都不用绕,长腿一伸,便跨过大白的身体,到了乌希哈这边。
两人并排,一头一尾靠在大白身上,仰头望天。
“……你知道的,我额祈葛当年被皇上赐婚纯悫公主,我在那之前就出生了。”
成衮扎布刚变声不久,声音比过去低了好几个度,讲起官话来还带着点弯弯绕绕的蒙古口音,听得乌希哈耳朵有些痒。
“当年额祈葛归附大清,为了让皇上信任喀尔喀部,早就谋划着要求娶一位公主。但族中看重黄金血脉传承,挑中了我阿妈,让她先给额祈葛生下了我。”
严格来讲,成衮扎布算是策棱的私生子。
他谈起自己的身世,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回避、自卑。
乌希哈早就知道他非公主所出,乍一听闻其中内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鄙夷,只为他和他的生母感到心酸无奈。
“我阿妈是部族长老之女,也是草原上耀眼的明珠。她和额祈葛算是青梅竹马,若不是额祈葛要尚主,他们早就成婚了。”
“额祈葛一直留在京中,我阿妈怀孕后就回了草原,我是在喀尔喀部出生的。”
成衮扎布小时候怨恨过策棱,还恨那些长辈,为了所谓的“黄金血脉”,让他的阿妈从一个蒙古贵女沦落成没有名分的外室。
他还怨恨过康熙和纯悫公主。
但他记得他阿妈告诉过他,牵扯到一整个部族的前程,不止女人,男人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策棱是,她和纯悫公主也是。
只有等他足够强大,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乌希哈问:“她现在还在喀尔喀部么?”
成衮扎布摇头,“额祈葛迎娶公主的那一年,她在外放牧时,出了意外。”
见乌希哈眼神震动,成衮扎布解释道:“虽然许多人像多尔济色稜那样,以为我阿妈是因为公主才寻短见,但那真的只是意外。”
“后来额祈葛奉圣命返回塔米尔,领兵抗击准噶尔部,公主仍留在京中。为了让公主、也让皇上放心,我就被送到了公主身边呆了两年。”
“所以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京城,”成衮扎布算了算,“那时候,你应该才出生?”
乌希哈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脑补出了后妈与继子的恩怨情仇。
但她听说过纯悫公主是个柔弱的性子,试探地问:“公主她,没有对你不好吧?”
成衮扎布接着摇头,“公主是个善良的女人,也不知晓我阿妈的过往,那几年从未苛待我。她说她身子弱,许是无法为额祈葛生儿育女,便将我当作亲子看待。”
“她真的很好,教我满文、汉语,规矩礼仪,没让我长成野小子。我那时候不懂事,也把阿妈的死怪罪到她身上,总不听她的话。等我明白了她的好,想要孝顺她的时候,她又不在了。”
乌希哈光是听着,都为成衮扎布感到难受。
先意外失去生母,又失去了善待他的养母。
她低声问:“为什么呢?”
“她总是不开心,”成衮扎布目露悲伤,“她恋慕额祈葛,却又要违心给他安排侍妾。她担忧在宫中的通嫔娘娘,却找不到方法让皇上更看重。”
“她把所有的心事都压在心底,整日在公主府以泪洗面,日子久了,就熬干了。”
乌希哈恍然,“你今天突然想到跟我说这个,是因为公主当年,也和大姐姐之前一样,是心病么?”
成衮扎布点头,“玉录玳格格刚来的时候,跟公主有点像。”
在庄子上看到玉录玳的第一眼,他就联想到了纯悫公主。
当年,纯悫公主就是这样,在成衮扎布面前抑郁而终,而年幼的他只能在边上看着,无能为力。
与其说是讨厌、不喜,不如说他是害怕。
他害怕靠近这样脆弱的生命。
“乌希哈格格,你救了玉录玳格格。”成衮扎布转头,认真道,“你很了不起,比我当年要厉害。”
“哪有你说的这样,”乌希哈被他说得又羞赧又后怕,“大姐姐也不是公主,她会好起来的。”
“是,她已经好起来了,”成衮扎布又问了最初的问题,“那你呢?”
看到了那样的玉录玳,和一直试图在帮助挽救她的乌希哈,成衮扎布仿佛看见了曾经的纯悫公主和自己。
他控制不住地,一直注视着乌希哈。
在所有人都被玉录玳牵扯心神的时候,只有成衮扎布知道,在玉录玳和弘时看不见的地方,乌希哈也在苦恼忧虑。
但她比他更聪慧,也更勇敢。
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
“我没事。”乌希哈被他说得眼眶发酸,终究还是低声坦然。
“……就是有点害怕。”
天知道,她多怕自己没能改变玉录玳本来的命运。
“现在没事了,”成衮扎布低头看着她的发顶,轻声安慰,“所以想哭的话,不用忍着。”
“我没有想哭!”乌希哈羞恼地反驳。
但话说出口时,已经带了哭腔。
从三胞胎满月那天、发现玉录玳不对劲开始,乌希哈心里就一直压抑着,直到现在。
所以刚才她难得任性,骑着大白狂奔,也是想要发泄舒缓情绪。
没想到会被成衮扎布看出来,又听到了这样一段过往。
就好像替当年的成衮扎布一起难过一样,乌希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你转过去,不许看!”乌希哈捂着脸,命令道。
成衮扎布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乖乖转身,“遵格格命。”
身后传来小兽嘤嘤般的低泣,听得成衮扎布心里一阵阵酸软。
他还有些高兴。
这回,她能在他面前哭出来,算是对他的信任了吧?
过了许久,乌希哈声音越来越低,几近于无。成衮扎布回头,发现乌希哈哭着哭着,就这么趴在大白身上睡着了。
他再度摇头失笑。
大白凑过来想舔乌希哈,被成衮扎布伸手推开,脸上又被使劲揉了两把。
“她很傻,还胆小,其实特别爱哭,什么乖巧守礼都是装的,说话常常不过脑子,”成衮扎布像是在对大白说,又似自言自语,“她跟所有大清格格都不一样,跟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很不一样。”
她有最自由的灵魂,最善良的心。
还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并且一直或主动地、或无意识地,把这些东西传递给身边的人。
“所以你才这么喜欢她吗?”
大白轻轻地“呜呜”两声,仿佛是在回答他。它又抬起尾巴,环在乌希哈腰间,防止她滑下去。
“我好像,也有点……”
成衮扎布顿住,眼神微闪。
他重新靠回大白身上,从怀中摸出一块半个巴掌长的椴木,和一把刻刀,一点点雕琢起来,时不时地,偏头看乌希哈的睡颜一眼。
很快,一只趴窝的小兔子在他手中成型。
成衮扎布忽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练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