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善小记 第59节
从乌林珠暴起杀人, 到多尔济色稜倒地,仅是短短一瞬。
“世子!”
“她杀了世子!”
吉达大喊着,多尔济色稜的手下们纷纷回神, 从四面八方向乌林珠包围过来。
面对砍来的刀剑,乌林珠闭上眼睛,仰起头。
多尔济色稜倒下的那一刻,压在她身上、心里许多年的那座山, 终于化为齑粉,消失无踪。
原来只要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 就可以打倒这个恶鬼般的男人。
这感觉太轻松畅快,乌林珠忽然觉得,就这么死在这也不错,不必担心之后要面对的种种。
从此化作草原上的风,再无拘束。
然而她没能等来冰冷的刀锋。
吉达的弯刀距离乌林珠仅有一个拳头,一根羽箭插在他的胸口。这个掳走乌希哈、害死吉祥的人, 和他的主子一样,死不瞑目地倒在乌林珠身前。
“乌希哈!弘时!”
“成衮扎布!”
四爷带人已经赶到百丈外, 放箭的是策棱。
多尔济色稜和小头目吉达已死, 有个忠心的想重新绑架乌希哈和弘时,被恢复行动的成衮扎布打倒。
余下的人失了主心骨,一时无措, 很快就被随四爷赶来的、人数数倍于他们的大清侍卫制服在原地。
四爷下马,冲到孩子们面前半跪着,伸出的手隐隐颤抖, “阿玛来了, 没事了啊。”
弘时还抱着乌希哈,带着哭腔喊道:“阿玛你快看看乌希哈, 她吓傻了!还有她的手也断了!”
四爷忙小心地接过女儿,果真见她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右手手腕角度不自然地垂着。
他托着起乌希哈的手臂,大概看了看,应只是脱臼,并不是真断了骨头,小松了口气,另一只手将她环进怀中,“乌希哈,是阿玛来了,疼不疼?”
“阿玛?”乌希哈抬头,视线聚焦在四爷的脸上,扁起嘴巴,泪珠大颗大颗地往外冒,“阿玛——!”
“我好害怕,他们,他们欺负我,欺负布布,还有三哥,还有大堂姐,呜——哇——”
像是被风浪吹打漂流的残舟终于回到港湾,乌希哈紧紧抱住四爷,嚎啕大哭。
另一边,成衮扎布被策棱扶着,这会儿总算脱险,他后知后觉发现身上好几处都在疼,心里也是后怕不已。
女童的哭声太过尖锐,他忍不住看去。
在讨厌女人软弱的哭泣这点上,成衮扎布和许多男人一样。
但他并不厌恶乌希哈此刻的眼泪。
被绑到科尔沁,演戏周旋,徒步逃亡,还见了许多条人命,这一桩桩一件件,她能忍到现在才哭,已经足够坚强了。
终于回到了她依赖信任的父亲身边,小女娃娃哭一哭闹一闹,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看着看着,成衮扎布心里突然生出个莫名的疑惑——
让女人哭的男人,和让女人连哭都不敢的男人,到底哪个更没用些?
肩膀被人大力拍了拍,成衮扎布回过神来,抬头对上策棱欣慰的表情。
“好小子,没给我丢人!”
策棱方才大致查看过,成衮扎布只受了些皮外伤,紧张担忧的情绪消去大半,接着就是对这个儿子的自得。
成衮扎布“嘁”了一声,偏过头去,“少说废话,多尔济色稜死了,你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接下来的麻烦吧。”
他震惊于乌林珠的“壮举”,甚至也有一瞬感到畅快。
但多尔济色稜的死,无疑会带来一系列棘手的问题。
这些问题,根本不是他们几个孩子能随便解决得了的。
“多尔济色稜?”策棱一愣,“死了?!”
策棱大步走到乌林珠身边,蹲下身检查多尔济色稜的身体。
温热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气息已然全无。
看着他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策棱感到一阵头大。
他走到四爷身边,低声禀道:“回王爷,那是达楞泰亲王的长子多尔济色稜,科尔沁台吉,人没了。”
“你说什么?!”四爷惊讶。
乌林珠拿袖口一点点将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仍留下了大片浅红印记,她开口唤道:“雍亲王叔,策棱贝子!”
二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略带疑惑。
刚才他们离得尚有些距离,没看清乌林珠刺杀多尔济色稜的动作,只把她当成和乌希哈一样的被害者。
“你是?”四爷是见过乌林珠的,但他不太敢认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年轻女人。
乌林珠抚了抚裙摆,双手交握,对四爷行礼问安:“爱新觉罗·乌林珠,直郡王胤褆长女,见过雍亲王叔。”
“竟真是大侄女?”四爷震惊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又环视周遭,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乌希哈和弘时为何会与你一起?”
乌林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双膝跪地拜倒,高声道:“罪女乌林珠弑夫,恳请雍亲王携罪女、多尔济色稜尸身及诸位证人至木兰,面圣请罪!”
……
申时,木兰围场。
四爷帐中,乌希哈换掉了之前的那身旧蒙古袍子,披着宽松的寝衣,靠在红着眼眶的宋氏怀中。
弘晖、弘时、苏培盛、青苹都围在边上,看太医给她接手腕。
老太医蓄着花白山羊胡,慢悠悠地用干瘦的手指在乌希哈肿成馒头的右手上触碰。
宋氏揪心地问:“大人,小女这手可无碍?”
想到乌希哈走失数日,带着一身狼狈伤痕回来,宋氏又忍不住淌泪,怪自己身子不争气,没有看好女儿。
弘时则一直嚷嚷:“你轻点,别弄疼她了。”
“额娘我没事,阿玛说过只是脱臼了。”乌希哈安慰宋氏,她就是被火铳的后坐力震的,又不是什么刀剑砍伤,现在也没多少痛感。
她又嫌弃弘时道:“三哥你走远点吧,我有点闷——啊嗷!”
猝不及防一声“嘎哒”,手腕复位。
“妥了。”老太医点头,给乌希哈涂上消肿的药膏,又拿出几块薄木板与绷带,一边缠一边对宋氏道,“脱臼本不是大伤,不过小格格骨头软,再固定观察些时日,彻底养好前,不要触碰重物,以防短期内再伤着。”
“全听大人吩咐。”宋氏连连点头,又揽着乌希哈无声落泪。
乌希哈用另一只手给她擦脸,“额娘,我真的不疼。”
太医又转向同样简单梳洗过的弘时,“三阿哥,王爷嘱咐过臣,也给您好好看看。”
弘时乖乖道了声谢,请老太医到屏风后给他检查。
弘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才一日多没见,他觉得弘时身上有什么变了。
只是他们刚回来,四爷又急匆匆地去见了康熙,弘晖还没来得及问弟妹的遭遇。
弘晖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是问乌希哈还是问弘时为好,四爷掀开帐帘走进来。
四爷乍一眼没看见太医,皱眉问道:“乌希哈伤势如何?弘时呢?”
弘晖道:“二妹妹手腕已经接好了,得好好养一段日子。弘时在后头呢。”
乌希哈抬起被包得像个白萝卜的手挥了挥,“阿玛,我的手好啦!”
听见四爷的声音,太医从屏风后绕出来给四爷行礼问安,禀道:“王爷请放心,小格格除了右手脱臼,还吹了些风受了惊吓,臣开几剂安神汤药服几日,只要这几日不起烧就没问题。小阿哥底子好,只有几处擦伤,旁的并无大碍。”
弘时也跟上道:“儿子没事,阿玛无需担忧。”
听闻乌希哈又是受冻又是受惊的,四爷眉头不展,“劳烦大人,只管开药就是。”
四爷上前一步,把乌希哈抱起来,问她累不累、疼不疼。
乌希哈摇头,问道:“阿玛,你方才是带乌林珠姐姐去见皇玛法了吗?”
四爷点头,脸色不大好。
多尔济色稜之死牵扯不小,他们先遣了人回木兰奏禀康熙。
等四爷和策棱带着孩子们、乌林珠和那些蒙古打手回到围场时,康熙已经在龙帐里等着他们了。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多尔济色稜的父亲,达楞泰亲王此时也在御前,正又哭又吼地要给儿子讨个说法。
“阿玛,我能不能也跟你去见皇玛法?”乌希哈小心地开口,“我可以给乌林珠姐姐作证的!”
“阿玛就是要带你去面圣,皇上惦念着你和弘时的安危,理当去请安谢恩,也问你们几句话。”四爷犹豫片刻,接道,“到了御前,你不要多言旁的事。”
乌希哈下意识道:“是不是乌林珠姐姐她……”
“她不大好,”四爷摇头,此刻帐中人多口杂,他略过细节,只道,“龙颜大怒。”
女子弑夫,本就骇人听闻,按律应处极刑。
更别说乌林珠是圣旨赐婚的抚蒙格格,其中有更多的政治色彩。
四爷和策棱不知晓内情,此刻作证的,暂时只有那几个多尔济色稜的手下,有人说乌林珠不守妇道,意图同情郎私奔。
在这种指控下,乌林珠所言遭受多尔济色稜的侮辱虐打,无人听信。
若不是乌林珠恰巧身怀有孕,暴怒的康熙在达楞泰亲王的逼迫下,已经要对她用刑审讯了。
“怎么会这样?!”乌希哈不理解。
明明多尔济色稜才是虐待乌林珠、更意图囚禁他们兄妹的大恶人,乌林珠是无奈自卫,他死有余辜。
乌希哈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一定是皇玛法不知道内情。”
那她就更应该去面圣陈情了。
“乌希哈乖,”四爷摸了摸她的头,“若皇上问起什么,你照实说便是,但别的……天威难测,阿玛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乌希哈对上四爷复杂的眼神,想到那时多尔济色稜口中的威胁,心不停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