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件件血案办下去,关乎恒王的罪证和把柄逐渐积累,也是这股冒死而行的劲头和君臣齐心的经营,让他慢慢有了与恒王争锋的底气。
  再后来先帝驾崩,小皇帝即位。
  先帝找了姬家父子等心腹重臣托孤,唯有谢长离是个异类——
  旁的托孤重臣都是走正路的忠直之人,颇受朝臣赞誉信服,唯有他是借着狠辣手段青云直上的“鹰犬”,没了先帝的暗中提拔便再无依处。
  甚至早已惹得众臣忌惮,甚至因办案时的凌厉手段攒了许多仇恨。
  那样的处境,其实不是没有预料。
  先帝想让他做的,是斩除恒王一派肃清朝堂、顺便为钟先生报仇。可先帝既容不下恒王,又岂会真的给年弱的小皇帝埋下他这么个尾大不掉的权臣?
  待到恒王倾塌之日,恐怕也就该是他丧命之时了。
  狡兔死走狗烹,历来莫不如是。
  恒王并不清楚谢长离跟钟先生的渊源,还当他与旁的权臣无异,还试图笼络过谢长离,想要携手压制小皇帝,在朝中呼风唤雨。
  谢长离却怎会忘了初心?
  哪怕必死无疑,也定要将恒王连根拔起!
  既知前面是条绝路,又怎忍他死去后留下蓁蓁遭人报复?早些寻个隐秘去处,无非是不愿连累于她罢了。
  这些心思,谢长离从不敢泄露分毫。
  甚至这辈子离京去寻夏清婉时,他也还是打着同样的主意,想给蓁蓁寻一个安稳度余生的去处。
  直到旧事翻涌而来,他想起了蓁蓁无辜被害的事,也想起了他的结局——如同所料,恒王轰然倾塌没多久,在走狗们被查处得差不多时,他也迎来了先帝安排好的利剑。
  提察司统领之职一朝易主,能忠心跟随他的人终究是有限的,朝堂之上群起而攻时,昔日“横行无忌”的他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禁军如铁桶般围住谢府,照红夜空的大火将连绵的屋舍化为灰烬。
  谢长离原本料定了帝王的手段,打算安然赴死的。却未料绝境之中,先帝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以一道遗诏保住了他的性命。
  从那之后,权臣谢长离死于大火。
  昔日的种种荣辱与恩仇,也随着那场大火烟消云散,朝中两座山头倒下后,几位忠臣便可辅佐着小皇帝,期盼一个清平朝堂。
  剩下火海里走出的人悄然出京,重新做回无人问津的沈暮时。
  ……
  那么长的故事,谢长离慢慢说着,蓁蓁也就静静的听。
  到最后,脸颊上一片湿凉。
  天际泛起鱼肚白,曙光代之以黑夜。
  蓁蓁看着身侧的男人,头一次那样认真的打量他,无法想象他明知绝路却孤身而行的那么多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谢长离却勾了勾唇,笑得风轻云淡。
  从前再怎么艰难,如今回头看,当初想要的都还是实现了——恩师大仇得报,朝堂拨乱反正,在意的人安然无恙,而他做了那么多心狠手辣的事之后还能苟全
  性命,实属上天垂怜。
  他牵住蓁蓁的手,于微凉的晨风里渡去温暖。
  蓁蓁没躲,好半晌,才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道:“那位夏姑娘,就是当初在庐州救下你的小姑娘?”
  “应该是她。”谢长离摩挲着她指尖,缓声道:“当初她不过四五岁,过了十来年样貌总归会有变化,不过相似而已。只是她身上带着一枚长命金锁,是那个小姑娘当初戴着的。其实,我一直觉得——”
  谢长离顿了一下,蓁蓁心头也随之轻跳。
  就听他道:“其实你更像当初那个小姑娘。”
  所以,或许不是她像夏清婉,而是夏清婉长得像她?
  某个看似荒唐的猜测骤然浮上心间,蓁蓁忽然想起来,谢长离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从前是否去过庐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强压着心跳,拉着谢长离的手掌,在他掌心轻轻描画出一个别致的轮廓,“金锁是不是这样的?还挂了个小兔子铃铛。”
  嗓子被火苗熏过般干涩,连同心跳里都扑通扑通的像是要蹦出腔子。
  谢长离眼神骤紧,一把攥紧她的手腕,“那是你的?”
  话才出口,心中却已有了笃定的答案——长命锁的样式可能有相似的,但挂上小兔子铃铛的怕是没几个。蓁蓁与夏清婉素未谋面,不清楚两人的瓜葛,更没见过那长命锁。
  除非,那东西本就属于她!
  可先前屡次询问,她都迅速否认去过庐州的事,谢长离只觉口舌干燥,再次问道:“所以,你其实去过庐州?”
  蓁蓁迎上他炙热的视线,终于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还小,缠着外出游历父亲去玩,那天父亲去找僧人下棋,我拽着嬷嬷去外面逛,确实救过一个男孩子。”她简略说了当时的情形,虽说记忆早已有点模糊,少年的衣衫模样也都已淡去,大致时间和地点却还是对得上的。
  谢长离听她说救的是个面目清俊的小哥哥,竟自笑了笑。
  蓁蓁觉出其意,也自低头一笑,又道:“那次不知怎么的,父亲神情很古怪,原本要去的很多地方都没再去。回家的时候千叮万嘱,让我千万别说去过庐州,连同嬷嬷也被下令封口。”
  “我当时不明白缘故,但父亲说这事若被人知晓,可能会连累一位要紧的人,或许还会将我家置于险境。”
  “所以后来我对庐州绝口不提,旁人提到时也都不搭话。我瞧主君当时只是随口一问,不知背后情由,这才否认。”
  却未料这一否认,竟会误事至此。
  蓁蓁心里竟浮起歉疚。
  谢长离稍作思索,便猜到了其中缘故——他与恩师钟先生相遇也是在庐州,就在遇到蓁蓁后没多久。想来当初蓁蓁的父亲也曾见过被恒王追杀的钟先生,怕小姑娘口无遮才那样叮嘱。
  既是不愿泄露钟先生踪迹,也为保全家人。
  倒没想到蓁蓁那么听话,过了这么多年都还守口如瓶。
  谢长离也不知是该叹还是该笑。
  好在如今,一切柳暗花明。
  ……
  谢长离没在小院逗留太久,确认蓁蓁安然无恙,解开心结之后就先动身了——
  闻铎在京城里紧锣密鼓的布置了一阵子,在谢长离回京之前,借着南桑行刺曾家的契机,关于平远候曾家的种种恶行已经悄然散播开。许多事都还在等着他去做,实在不宜耽搁太久。
  春雨初至的傍晚,谢长离戴上斗笠披了蓑衣,一如来时无人留意。
  蓁蓁送他到小院门前,纵然知道以谢长离的能耐,必定能如前世般将恒王和爪牙们连根拔起,想到那样胆战心惊的生死决斗,仍不免担忧。
  在他接过缰绳时终还是忍不住叮嘱,“主君万事留意,切不可掉以轻心。”
  谢长离闻言回首,隔着雨雾看到她眼底清晰分明的牵挂。
  两个月之前在京城里分别时,她也曾叮嘱他保重,心里打的却是再不相见的主意。而如今误会消解,当起于十多年前的旧缘再度重叠时,她先前的疏冷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于眼底重添温柔惦念。
  他折身回步,于细雨中拥她入怀。
  “安心等我回来。”
  他贴在她的耳边,唇瓣摩挲过柔软肌肤时,带着深藏甚久的眷恋缱绻,“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别慌。等我。”
  ……
  回京后办妥亟待处理的事,空暇的时候,谢长离去了趟夏家。
  母女三个热切地迎他入厅含笑奉茶,说着夏清婉身体日渐康复的闲话时,谢长离只觉得讽刺。
  当日,确实是他先找的夏家。
  在当铺门前看到那枚深藏在记忆里的长命金锁,瞧见有些相似的眉眼时,谢长离当时就让人留意她们的行踪,而后暗中赎回金锁,寻到夏家门前。
  两个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夏夫人却如今日般热情奉承。
  提及那枚金锁,夏夫人说那是女儿出生时亲友送给女儿的物件,她丧夫后家道艰难,才不得不换些银钱度日。
  谢长离瞧着夏清婉的眉眼,也曾问过她可曾去过庐州,可曾见过一位少年。
  彼时的夏清婉一脸茫然。
  夏夫人便陪着笑,说她幼时确曾去过庐州,是跟着亲戚去的。只是后来不甚染上伤风,高烧了好几个日夜,过去的许多事就记不清楚了。她确信女儿曾去过庐州,至于在那里碰见什么人,就不清楚了。
  谢长离不是没有怀疑过,毕竟当初的小姑娘有仆妇丫鬟们照看着,口齿伶俐玉雪可爱,显见得是官宦千金,而夏家并无官宦根基。那位亲戚,听说也只是个富户而已。
  但时隔多年,难得遇到一位故人,还是当年曾救过性命、如今落入困境的姑娘,他焉能坐视不理?
  于是收留了夏家母女,予以照拂。
  彼时,谢长离已是以铁石心肠闻于京城的提察司统领,原本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的男人,忽然将夏清婉那么个容貌出挑的姑娘留在身边,京城里的人会如何揣测,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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