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长离没再多说,目光仍在那处山坳盘桓,半晌,忽而转身回屋,从架上取了张空白的纸铺开,从笔筒里挑了支极细的笔。
他想画一张图纸。
——给蓁蓁的。
从踏进提察司那日起,谢长离便很清楚地知道,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断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提察司是帝王手里所向披靡的利剑,是百姓眼里手段残酷的鹰犬,也是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的奸佞。大权在握时,瞧着生杀予夺翻云覆雨,可有朝一日遭了清算,皇权重压之下,此时重权在握的种种行径便是弄权欺君的罪证。
从沈太后到姬家兄弟,再到朝中文臣,明面上对他客气,实则早有铲除之心,谢长离清楚得很。
他也不在乎。
反正,只要能在提察司被连根拔起之前,能将那位罪恶的人拽到刑场,洗却旧日冤仇,便足够了。
他的生死本来就无关轻重。
但旁人不同。
先前以费翁的名义买下两处宅邸,便是为夏家母女铺后路的,免得他一朝失势,孤女寡母无处可去。
而今,他记挂的又多了个蓁蓁。
纳为妾室,原就只是为护她一时周全,等过了风头后虞家二老安然归来,总要为她另谋生路的。届时,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费翁,会比他更适合照拂虞家。
扬州是她的故乡,用来安置最合适不过。
至于楼阁屋宇……谢长离手底下勾勒出粗糙的营造轮廓,心里也渐渐有了主意,一座玲珑别致的木作沙盘在脑海里浮现雏形。
他细细推敲,至天光微明时,一切已然清晰。
……
比起谢长离的彻夜未眠,蓁蓁倒是睡得很香。
清晨在道观用了饭,瞧着时辰尚早,便同谢长离在附近走了走。
大约是远离京城,没了提察司里繁重的事务压身,谢长离在扬州的这阵子倒是很有耐心。沐着晨光走在山野间,他在赏景之余,竟还有心思琢磨别的——
“这道观建起来有些年头了,倒让周遭山林也比别处清逸。对面的山坳地势不错,若在那边修一处宅邸,抬眼便能看这边风光。”
“确实不错,那边地气也和暖些。”蓁蓁附和着,忽而意识到什么,“主君莫非想在这里建一处宅子?”
“你觉得好么?”谢长离不答反问,目光落在她眉眼间时,唇边竟有温和笑意。
蓁蓁微怔,心头忽而一酸。
刻意掩埋的记忆在那瞬间浮上心头。
她记得,前世谢长离造的那座名为玲珑苑的木作沙盘,便是仿着江南园林的模样,秀致之外又不失自然洒脱。曾观玩摸索了无数遍的庭院,围墙屋舍莫不熟悉,若将那庭院建在对面的山坳中,倒是极为相称的。
谢长离此时这样问,莫不是与那木作沙盘有关?
只可惜那是送给夏清婉的。
蓁蓁想起当日林墨代他逃走玲珑苑时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兴味索然。不过谢长离为虞家的事费
心费力,蓁蓁终究是感激的,便只垂眸点头道:“这地方虽偏僻,景色确实不错。若宅子能与周遭山色映衬,融为一体,自然更好。”
她眺向山坳,不去与谢长离对视,也不去想前世的种种,淡淡的声音亦藏尽情绪。
谢长离的心思都在宅邸上,没听出她的失落,追问道:“倘若是你,会怎样修这宅子?”
蓁蓁默了默,怀着报答他好意的心思,倒真开了口。
从院落格局到亭台布置,乃至楼阁窗扇的描画、庭院花木的选择,她前世对着玲珑苑时有过许多畅想,此刻徐徐说来,已是成竹在胸。说到后面,已浑然忘了这宅邸是为谁而建,只纯然是想要修得更衬山色地势,更适宜给女子居住了。
谢长离认真听着,唇边笑意渐浓。
仿佛那座藏娇的别苑已然依她的喜好建成,而她也与双亲团聚,住在这深山别苑里,鸟鸣山幽,余生静好。
那是他的向往,她若能得到也很好。
秋日暖阳里,谢长离的眼神渐而温柔。
……
从道观回到州城已是后晌。
连夜看过账目后,蓁蓁如今没了任务,想着谢长离办完差事就要回京,不知何时才能重回扬州,难免更生眷恋之心。索性舍了官驿不住,折道往蒋漪家去,两人说话作伴,偷得清闲。
谢长离则换上官服,命人将赵荣安捉来,连夜审问过后,翌日清晨,直奔姜盈川处。
第34章 养肥更新间隔太久,先别买。
相比起盐商的控告,赵荣安的口供显然更有分量。
更何况,提察司行事向来强横。
姜盈川有嫌疑的事,谢长离早已写了密奏送往京城,这会儿怕是都快到小皇帝的案头了。依朝堂上如今的情势,无论沈太后还是小皇帝,都还需借提察司的手段震慑群臣,这等事上只会任由他裁决。
更何况姜盈川罪行确凿,没什么可抵赖的。
林墨点好人手,谢长离亲自登门,到州府衙署径直拿人。
荀鹤念着同僚的情谊求情了几句便没再做声,而彭野迟迟没有半点动静,显然是已不打算替恒王保住这颗棋子了。
姜盈川大约也是猜出了彭野的打算,起初还言辞振振,仗着有恒王做后盾,直斥谢长离奸佞手段蒙蔽帝王,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在牢里关了半日,见外头没半点动静,别说彭野亲至,就连个传递消息的人都没混进来,便渐渐死了心。
谢长离也不急,将他关押在牢里,先磨磨性子。
等到两日之后外面风平浪静,姜盈川彻底死了求人救援的心,又将手头的旧案了结了,才专门腾出空暇来,往牢里亲审。
凭着提察司的手段,撬开姜盈川的嘴并不难。
毕竟那位养尊处优久了,别说提察司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就是连多余的苦头都没吃过。
不消动用酷刑,几鞭子打下去,姜盈川就已招供了起来——
“让赵荣安弄虚作假确实是我的安排,为的是把姓虞的拖进水里,顶上这通判的位子,好在盐务上说得上话。”
“裴家是盐商,家产没得说,想瓜分他家财产的人不少。”
“……”
关乎百余人性命前程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轻如鸿毛。
谢长离拧眉不语,问他背后主使。
姜盈川起初还嘴硬不肯说,一道刑具用上去,很快就又求饶起来,“是沈尚书。户部的沈从时。”
意料之中的答案,没在谢长离脸上激起半点波澜。
姜盈川跟户部尚书沈从时的交情,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但在提察司这样的地方,朝堂要员与地方官员的往来不算秘密,姜家和沈家往来的事情,谢长离也早有耳闻。甚至,据他所查,裴家的家产被查抄之后,确实有一些送进了沈家的府邸——
那是太后的娘家,哪怕不慎泄露出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姜盈川一副怕受苦软骨头的样子,能把沈从时吐出来,似乎也差不多了。
谢长离冷冷瞥他一眼,起身除了牢房。
林墨随他出来,瞧着外头炽烈高照的午后暖日,随手擦去不慎溅在袖口的血迹,“这姜盈川实在是不禁打,就这么几下都受不住,鬼哭狼嚎的起来,实在寒碜。方才那些口供,主君信吗?”
“三成。”
谢长离慢条斯理地摆弄袖口,对狱中的刑具血迹无动于衷,暖暖秋阳罩在他脸上,亦难以驱散神情里淡漠的寒意。
“瓜分裴家的财产,这事没得说,脏银送进沈府也是事实。可他铲除虞大人,只是为这通判的位子?”
“主君的意思,是为了铁矿?”
“盐务就那么大的盘子,早就瓜分差不多了,再动干戈也不容易。漏出来的那些,沈从时或许看得上,却如何能进恒王的眼?若非铁矿,甚至军中的事务,单为这点盐,怎值得彭野费心照看。”
埋在背后的利益和野心,已陆续浮出水面。姜盈川明面上是沈从时的爪牙,实则暗中为恒王卖力,这事搁在从前只是猜疑,如今却已逐渐握住了实据。
只是要翻到明面,怕是不容易。
谢长离想起恒王在朝中作威作福无所顾忌的模样,神色渐沉,思忖片刻,便吩咐道:“姜盈川审到这里差不多了,明日启程回京。路上也不必看得严实,彭野要伺机与他换消息,你只装不知道,回去关在咱们狱里,谁的面子都不卖。”
林墨会意,当即依命去办。
谢长离等身上那股牢狱的阴潮气息散了,只身去寻荀鹤。
……
已经快傍晚了,荀鹤独自坐在衙署里。
自谢长离拘了姜盈川后,虽则罪名尚未论定,但依着提察司能耐,这种人几乎有去无回。
沈太后和小皇帝显然极倚重提察司,在姜盈川被拘后没多久便让人颁了文书过来,说姜盈川既牵扯进重案且已有证据,通判之责自需托付旁人。朝廷已拟定了人选,不日即将上任,让荀鹤帮着打理交接事宜,免误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