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狐疑一旦浮起,便如炉水渐沸。
因衙署里有事要处置,谢长离先赶着去了提察司,待回府之后,从阎嬷嬷口中得知蓁蓁已然回府,便欲过去瞧瞧。
阎嬷嬷还颇忧心,“虞娘子回府后让奴婢带她去药房挑了几样药材,说是做药膳用,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她没多说旁的,那意思却分明是提醒谢长离留意照看些。
谢长离含糊应着,直奔云光院。
……
云光院,蓁蓁这会儿正准备药膳。
耿六叔那儿虽方便,要让一个大男人照顾饮食却也不够妥帖。今日那病人并未伤到要害,服药后将养几日便可,她瞧那人急欲痊愈后挣银钱糊口,索性决定送些药膳过去,权当是拿谢长离的东西做好事,帮他积德行善了。
这会儿天色尚早,药膳刚出锅,她指使清溪装进食盒,又让染秋将些上好的驱寒药送去,忙得不亦乐乎。
那轻快模样,浑似乐在其中。
谢长离站在屋舍高处,瞧着院里的窈窕身影,记忆如泉水般翻涌而出。
彼时彼地,那个小女孩也是这样,每回带人来给他送饭时都噙着欢快的笑意,仿佛迫不及待地想看他好转。为了哄他高兴,她还会蹦蹦跳跳地讲周围有趣的见闻,把他当孩子似的哄,阳光从洞开的门扇照进来,她的笑容那样纯澈温暖。
即使隔了许多年,踏过无数凶险的生死关头,谢长离仍清晰记得那双眉眼。
他再难按捺,跃身抬步直入院中。
夏日炎热,蓁蓁才将送药的事情交代清楚,因忙出半身细汗,正准备进屋去沐浴擦身,听见仆妇问候的声音,诧然回身。便见谢长离大步走来,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像是要从她这儿挖出什么似的。
她忙顿住脚步,屈膝为礼。
谢长离却已经走近了,抬步入屋后,反手就关上了门扇。
蓁蓁被他这举动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退后半步,脸上浮起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戒备,“主君这是怎么了?”
“你——”谢长离微顿,看清了她眼底的慌乱,大约是被他的举动惊着了。
心头突突地跳,他手握重权久经杀伐,素来沉稳冷静,这会儿却莫名有一丝紧张。贸然泄露旧事过于突兀,他竭力掩饰情绪,状若随意地道:“查案时遇到了些疑惑,想问问你以前可曾去过庐州。”
“哪里?”蓁蓁心头微跳。
“庐州。”
心跳似乎在那一瞬悬停,谢长离盯着她的眼睛,心底不知在期待怎样的答案。
蓁蓁却下意识摇头,“没去过。”
“没去过?”
“没有。”蓁蓁答得笃定,因额头热出了细汗,只管垂首取出丝帕,歪着脑袋轻轻擦拭。
谢长离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却在那一瞬间骤然扑空。
他愣了一瞬,才明白这答案的意义。
她没有去过庐州。
平白无故的,这种事上她无需骗他,且方才四目相对,他并未从她眼底捕捉到任何遮掩或旁的情绪。
他的心里无端腾起失落,旋即又觉得好笑,甚至自嘲。
谢长离啊谢长离,你到底在做什么?
世上哪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
难道她不是当初那个救人的小姑娘,你就不肯再施以援手庇护她么?相处日久,她的性情渐渐展露,像蓁蓁这样的女孩子,哪怕非亲非故,也是值得疼惜庇护,撑起一方天地给予片刻安宁的。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究竟在期待什么?
谢长离有些茫然地搓着手指,火苗般窜了许久的疯狂念头在片刻间被浇得冷静下去。他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哦”了声,而后转身离去,仿若落荒而逃。
蓁蓁眼睁睁看着他出门,只等那人影消失不见,才轻轻吁了口气,捏紧丝帕进了内室。
浴汤已经备好了。
她褪去染着薄汗的衣衫坐进浴桶,闭上眼睛时,攥紧的手才悄然舒展。
认识谢长离那么久,她骗他的次数并不多。
这是其中一件。
但并非毫无缘故。
许多年前,那会儿她年岁尚幼,曾跟着父亲去庐州访友,亦曾前往道观寺庙小住,与隐居之人闲谈喝茶。彼时她性子跳脱,在寺庙里待不住,便爱在周遭乱逛,还曾随手救过一个少年,常去照看。
只是没多久,父亲便忽然改了主意,带着她匆匆回扬州,不肯在那里久留。
回家途中父亲曾叮嘱她,万不可将这回去庐州的见闻告诉任何人,若有人问起,必须说不曾去过,决不能泄露丝毫。
她不懂,却记得父亲肃极的神情。
仿佛那件事重逾性命。
回府后没两天,父亲便寻由头将随同去庐州的仆从尽数发卖,每人都赠了不菲的银钱,却都须卖到南疆远处,亲信也不例外。
那之后的许多个夜里,父亲都耳提面命,叮嘱她忘记庐州之行,除了母亲之外,便是至亲的外祖父问起来都不能说。
蓁蓁牢记在心,还曾在父亲跟前练习过多次。
好在后来扬州风平浪静,蓁蓁虽不知父亲为何闹出那样的动静,却也猜得是有极要紧的干系,遂将旧事谨慎封藏。哪怕时隔多年,若有人提起庐州二字,她也会下意识给出练习过无数遍的回答。
她记得前世谢长离也曾问过。
回答也如出一辙。
那之后他就没再提起了,想必不是太紧要的事。
且父亲获罪后,蓁蓁曾去狱中探望,父女俩附耳低语时父亲也从未提过庐州的事,想来与父亲的案情并无干系。相较于相识未久的谢长离,父亲的叮嘱显然更为要紧,蓁蓁摸不清谢长离是因哪桩案子才想起问她一句,此刻旧事翻涌,却无比想念父亲。
幼在扬州的温暖记忆绚若朝霞,却在家道骤变时戛然而止。
不知双亲在边地过得怎么样。
担忧渐而化为满腔酸楚。
蓁蓁闭着眼睛,矮身将自己没入温热浴汤之中。
……
动身去蜀州的前夜,谢长离来了趟云光院。
倒没旁的事,只说他身在提察司,固然权势赫赫,却也招了不少觊觎暗恨。
蓁蓁进京城没多久,不太熟悉宫廷朝堂的弯弯绕绕,若这阵子沈太后召见,须带上阎嬷嬷同行,好有个照应。平素出门时也记得多带个侍卫,有备无患,若碰见难缠的人,也不必争一时意气,等他回来处置便可。
虽言简意赅,却也足见庇护之心。
蓁蓁尽数应了,乖觉道:“主君放心,妾身原本就不大爱出门,若不是为了勾覆去摸行情,也懒得去街市宴席凑热闹。回头寻个大生意,闭门在屋里啃账本就是了。倒是主君在外办差,刀剑无眼,还是要珍重自身,别记挂我这些小事。”
款款软语,不无温柔记挂。
谢长离摩挲着茶杯,知道她是个谨慎的人,便未多言,只在起身时叮嘱,“也别揽太多事情。从蜀州回来歇上十天半月,大约就要去扬州。到时候你跟我一同去,手里的事料理干净。”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早有打算。
蓁蓁听了却大喜过望,“真的要带妾身去扬州?”
“是啊。”谢长离觑着
她,眼底带了点笑意,“嫌麻烦不想动?”
“妾身巴不得去呢!”蓁蓁眉开眼笑,不好凑过去送他一个香吻,便只深深屈膝,眼角眉梢尽是欣悦。
谢长离勾唇,叮嘱完了仍去外书房,准备明日早朝后便动身前往蜀州。
蓁蓁送他到院外,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染秋和清溪也都极为欢喜,一时间竟忘了谢长离去蜀州的事,径直跳过这两月时光,琢磨起回扬州后该做些什么。两地间隔着千里,漫长的水路和陆路颠簸劳顿,蓁蓁该带哪些东西。
说着说着,清溪忽然就想起来了,“对了,回扬州的路上,主子是要跟主君一起走的吧?”
“当然啦,谁放心让主子独自走。”
染秋笑瞥了眼蓁蓁,将刚熨好的衣裳晾起来,挤了挤眼睛,“奴婢瞧着,主君近来对主子的事是越来越上心了。”
这话说得暧昧,蓁蓁不置是否。
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清溪,便见清溪嘴巴微张,问出了她脑海里同样冒出来的问题——
“那到了驿站,岂不是要住一间屋?”
第24章 画轴勾勒出个妙龄的女子。
自打蓁蓁进府以来,两人始终分屋别住,一个在内院踏实算账,一个在外书房忙于公务。偶尔谢长离踏足内云光院,也只是逗留一阵,或是说几句话,或是吃顿饭,过后仍去外面安歇,从未留宿。
日子久了,连仆从都似忘了这回事。
可寻常人家娶了妾,又是正当妙龄的动人美色,哪有一直放着不碰的?
院中仆从纵有许多揣测,碍着谢长离的威仪,没人敢乱说什么。清溪和染秋起初也觉不解,听见外头的风言风语后,还曾猜测谢长离会不会真的是心有所属,只拿自家姑娘当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