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魏无忌平静道:“这都是后话了,说句不好听的晦气言语,此战若是败了,大齐朝说不定也就没了,也就没有日后了。”
  禹匡轻叹一声。
  魏无忌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脚下的一颗枯草,没来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用鞋尖将那根枯草彻底碾碎,这才接着说道:“朝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长公主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才会慎之又慎,毕竟如今是我们占着上风,就算是贻误战机,也好过贸然出击而大败亏输的局面。”
  禹匡缓缓说道:“当年我们四人共同担任太祖皇帝的亲卫,早年时又都是领军将领,故而有了四大名将的说法,可自从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后,我们几人的道路又有不同,张无病因为蓝韩党争的缘故,被太后娘娘罢去了官职,去做了和尚,查擎跟随牧氏远赴东北,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几年,而我则是选择跟随在高宗肃皇帝身边,做一个从龙之人。说到底,我们三人都是久不在庙堂之人,唯有你一直留在那座帝都城中,你是最清楚庙堂形势的,依照你看来,长公主殿下会让谁来做总掌江南全局之人?”
  魏无忌似乎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道:“首先,可以肯定,绝不会蓝老相爷,第一,他离不开蜀州,第二,他若掌握了江南军权,便是半壁江山尽在手中,长公主不会轻易这么做。其次,也不会是我,我的威望不足,也不是长公主的心腹。最后,更不会是你这个败军之将。所以,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长公主真正相信且愿意托付重任的,只有一个人。”
  禹匡叹了口气,“徐北游啊。”
  第五百三十二章 江南钱粮和庙堂
  魏无忌没有说话,但禹匡知道自己猜对了。早在徐北游第一次挂平虏大将军印时,公主殿下的用意就已经可见几分端倪,无非是三点原因。第一,徐北游有这个能力,当初也的确是依靠着徐北游的一己之力,才能稳定住江南局势,当之无愧。第二,徐北游是长公主殿下最为亲近信任之人,说到底还是枕边人,旁人无法比拟。至于第三点,其中思虑就更为深远,因为长公主殿下和帝婿是一家人的缘故,如果这份泼天军功落到帝婿的手中,无论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如果落到外人的手中,说不得要给出一个异姓王的名号,又要成为朝廷的隐患,所以由徐北游出任江南大军的掌权人,最为合情合理。
  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唯有凛冽寒风吹过的声音,气温也好,气氛也好,都变得寒冷起来。
  过了许久,魏无忌缓缓开口道:“你我都清楚,朝廷已经近乎掏空了家底,上至长公主殿下,下至寻常百姓,都是紧衣缩食,就指望着我们能尽快平定江南,以江南这等钱粮重地的财力来缓解朝廷的国库亏空,然后再全力支持西北战事,平定草原,甚至是一路打到金帐王庭去。在如此情形下,我们这边每多拖延一日,朝廷便要多花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若是放在太平年景,还不算什么,可放在当下,便如钝刀子割肉一般,吃不消的。”
  禹匡轻叹一声,说道:“一场短时间的战事,兴许要看将领的领兵才能,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将领的作用就没有那么大了,说到底还是比拼家底,谁的钱粮多,谁能拖得更久,这才是制胜根本,这也是朝廷急于解决江南战事的缘故,说到底还是钱粮二字。”
  魏无忌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握住不断从指缝间寒风,感慨道:“正因为长公主殿下和朝廷诸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对徐北游委以重任,江陵相公曾经说过,用人是办大事的第一要义,只要用对人了,事情便成了一半。”
  禹匡笑道:“看来我们要准备迎接徐大将军了。”
  魏无忌将五指握成拳头,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压下心头那口并不强烈的郁郁之气,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的大齐朝廷有主也无主,说有主,是因为有长公主殿下训政,是实质上的主人。说无主,则是因为皇帝之位空悬,没有名义上的主人。所以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次战事结束之后,长公主殿下便会借着战事所带来的巨大威望,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二位女子皇帝,也是我大齐朝的第一位女子皇帝。”
  禹匡神情有些复杂。
  因为他是大齐高宗肃皇帝萧白的潜邸旧人,也是从龙之人,他以大齐四大名将之尊,屈身于齐王府中,担任一个不过从三品的王府都统,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日后萧白登基,他以潜邸旧臣的身份好更进一步。事实上也是如此,在萧白被立为太子之后,他就出任五大左都督中的后军都督,那么待到萧白登基,他极有可能成为继魏禁之后的第三任大都督人选。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想到徐萧白会骤然驾崩,满朝文武勋贵经过几番动荡之后,宗室亲王更是凋零殆尽。由此,韩瑄掌握了朝廷大权,原本无关轻重的萧知南在韩瑄的鼎力扶持之下,掌握训政大权,此后韩瑄的身体又每况愈下,逐渐淡出庙堂,两人之间竟是没有产生任何冲突,以极为平滑的态势,完成了最高权力的顺利交接。
  这一连串让人目不暇接的峰回路转,这让禹匡不得不在心底感叹,果真是时也命也。
  禹匡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如果魏王主动出击,而此时大将军又未曾赶到江南,我们该如何应对?”
  魏无忌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就只能应战。”
  ……
  蜀州剑阁,蓝玉从行营行辕中缓步走出,在院子中负手而立。
  望着地面上的一层薄薄落雪,,他忽然惊觉,原来已经年关将近,然后又想起一桩往年趣事。
  那时候大齐还未夺得天下,甚至还未入关,数十万铁骑盘踞于西北境内,围绕中都,虎视中原。那时候的萧煜和林银屏两人,年轻气盛,平心而论,萧煜不是惧内之人,可林银屏也不是那种相夫教子的温婉性子,所以两人常常因为许多琐事而争吵不休,最严重的一次,也恰好是年节时候,萧煜刚刚从湖州返回中都,身心俱疲,而林银屏也已怀有身孕,脾气焦躁,两人不知何事争吵起来,大概是因为为女则弱,为母则强的缘故,在这场夫妻争斗中,林银屏竟是越战越勇,竟是不落下风,萧煜又不肯服软,致使大半个中都也不安宁,最后还是萧瑾和萧玥一起出面,萧瑾劝兄长,萧玥劝嫂子,这才将两人劝下,让蓝玉至今都记忆犹新。
  更为让他捧腹的是,萧瑾在事后说了一句,“大过年的,贱人就是矫情”,让他终生难忘。
  就在这个时候,蓝玉猛然抬头望去。
  他的神情还算平静,可眼底却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
  一袭青衣凭空出现在剑阁行营的上空,正俯视蓝玉。
  蓝玉缓缓道:“贵客远道而来,蓝玉有失远迎。”
  一袭青衣的青年道人淡然道:“不告而来,是为不速之客,何谓失迎?”
  蓝玉笑了笑,“那掌教大真人来此,又有何贵干?”
  青衣道人正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不过不是本尊亲至,而是三尊身外化身之一,他眼神淡漠,“蓝玉,你本已经被萧玄革去内阁首辅之职,便与大齐朝廷再无干系,你又何必再来趟大齐的浑水?”
  蓝玉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老夫虽然已经不是大齐的内阁首辅,可还是大齐的太师,位列三公之首,如何能说老夫与大齐再无干系?再者说了,萧玄始终都是老夫的学生,而他的死,你难辞其咎。”
  老人平静道:“所以不管你今日的来意是什么,老夫都想要劝你一句,莫再执迷不悟。”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天厌之苍生弃之
  面对蓝玉话语中隐隐包含的威胁意味,秋叶仍是无动于衷,淡然说道:“是萧玄大逆不道,天道容不下他,若是你想把账算在贫道的头上,贫道也无话可说。”
  秋叶无疑是人世间境界最高之人,若不是因为道门俗事之累,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可以霞举飞升,成为一位证得大长生的天上仙人,从此逍遥天外,远离凡尘。所以从这点上来说,秋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要高出只是吸纳慕容玄阴修为而未曾与慕容玄阴归为一体的完颜北月,更是远远高出尚且不如完颜北月的徐北游,哪怕徐北游如今已经成就大宝瓶身,也是如此。
  不过蓝玉也有自己的底气,眼前的秋叶毕竟不是秋叶本尊亲至,只是秋叶三尊身外化身之一,除了其性情与秋叶本尊大不相同之外,道法神通也不相同,未必就有秋叶万法皆通的手段,还不至于让蓝玉如何畏惧。
  蓝玉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双手负后,望着头顶的云卷云舒,顺着刚才被打断的思路,开始继续追忆往事。
  历朝历代的开国君臣,在最早的草创阶段,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君臣之分,老弟兄之间吆五喝六、勾肩搭背都是寻常之事,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到了夺得天下之后,这样就是不合时宜了,到那时候就要开始讲究礼法,讲究规矩,这才真正有了君臣之分。何谓君?天下臣民的君父,如此便再没有兄弟朋友之说——君王不需要兄弟,也不需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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