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7章
完颜北月一直走到自己的紫檀椅子前,这才伸手道:“徐宗主请坐。”
两人分而落座,宋青婴侍立于完颜北月的身侧。
就在这一瞬之间,这位玄教副教主感到一股心魄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威压,这股威压是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融汇而成。一种如西岳,在于一个险字,如利剑指苍天。一种如东岳,在于一个雄字,傲立于天地之间。
这并非是两人有意为之,而是两人气机的自行其是。
不过好在这股威压只是持续了极短的时间,短短片刻之后便消失不见,让宋青婴好似卸下了背上的千斤重担。这位有望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的玄教宋先生,直到这一刻才切切实实感知到天机榜三圣中的那个圣字,到底有多重的分量,这位声名赫赫的剑宗宗主,哪怕是放在同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中,也是一等一的人物,甚至已经窥视到了十八楼之上的那道门槛。
这场短暂的气机交锋之后,大殿内重归于平静。
徐北游缓缓开口道:“当日圜丘坛之变,晚辈曾有幸目睹国主雄姿,不曾想一别经年,直到今日才与国主再次相见。”
完颜北月深深看了眼徐北游。
那次圜丘坛之变,这个年轻人借助传国玺和萧玄之力,强行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先斗青尘,再战冰尘,自然出彩,他自然也有印象,可如果仅限于此,那也不过是他这近百年生涯中一名无关轻重的过客。毕竟借助外力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终究是空中楼阁,可谓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自然入不得完颜北月这等货真价实十八楼大地仙的法眼。
不过今非昔比,徐北游不再是当初那个要借助传国玺才能登顶十八楼境界的年轻人,而是已经能与他平起平坐之人,又是不同。
如公孙仲谋一般都是白发老人形象的完颜北月没有急着答话,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有一只通体毛色淡青、双眉洁白的猫儿从门口跑进大殿,也不怕生人,径自跃入完颜北月的怀中。
从古时起,就有宫中之人养猫的惯例,即宫猫。到了大郑年间,养宫猫已是登峰造极,专门设有猫房,按照《内府衙门职掌》记载,猫房有近侍三四人,专饲御前有名分之猫,凡圣心所钟爱者,亦加升管事职衔。
到了大齐年间,依循前朝旧例,亦有宫猫之说。最为著名的便是萧瑾所养的雪儿和萧知南所养的斑斓,斑斓侍奉三代帝后,劳苦功高,作为“三朝元老”,特被加了职衔,故称斑斓大人。
萧玥嫁到后建之后,也将这个习惯带到了后建宫廷,这只猫儿便是由萧玥所养,因为双眉洁白,被取名为霜眉。
起先的时候,完颜北月对于这只猫儿并不在意,只是时日一久,完颜北月发现霜眉性情温顺,尤其善解人意,每逢完颜北月起身或外出,它必在前当向导,完颜北月入寝,它也不离左右,每每等到主人醒来方会离去,因此完颜北月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的几十年里,对它愈发喜爱,不惜花费灵丹妙药无数,为它延续寿命,直到今日。
完颜北月将霜眉抱在怀中,轻轻抚过它的脊背,道:“按照交情来算,我与你的师父公孙仲谋是同辈之人,按照亲疏来算,我是萧玄的姑丈,萧玄又是你的岳父,也算得上亲戚二字,于情于理,我都能担当你这位剑宗宗主的‘前辈’二字。你此番前来,除了代表齐阳看望萧玥,还有何事?”
徐北游双手按在双膝上,答道:“有公事,也有私事。”
完颜北月摸了摸霜眉的脑袋,问道:“何谓公事,又何谓私事。”
徐北游平淡道:“所谓公事,自然就是国事,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祀之一事,轮不到我来说,可我毕竟还是挂了平虏大将军印,所以能与国主说的,就只有戎之一字了。”
老人望向徐北游,“所谓戎之一字,对于后建而言,不外乎出兵和不出兵两个选择,大齐朝廷不会希望我出兵,那你来找我谈,就只有劝我不出兵这一条了。”
徐北游点头道:“完颜国主明见。”
完颜北月听到怀中的霜眉喵叫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掌覆在它的脑袋上,缓缓道:“道祖有言,吾有三德。”
“曰慈。”
“曰俭。”
“曰不敢为天下先。”
第四百八十二章 争与不争唯不争
不敢为天下先。
六个字,振聋发聩。
虽然完颜北月在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并未动用一丝一毫的修为,只是稍稍加重了语气,但在宋青婴感觉来,却仿佛有惊雷在耳畔炸响,又好似有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过大殿。
这是老人在后建几十年来的积威所致。
宋青婴不禁屏息凝神,整个大殿沉寂一片。
与老人一般同样是满头白发的徐北游面容平静,缓缓说道:“道祖三千言,又曰道德经,原文分上下两篇,上篇《德经》,下篇《道经》,后经南华真人修订,改为上篇讲道,下篇说德,共分八十一章,方才完颜国主所说的不敢为天下先,是第六十七章 中的话语,晚辈窃以为,这句话是说顺大势而行,顺其自然之意。”
完颜北月不置可否,只是伸出手掌在怀中霜眉的背脊上轻轻抚摸,在万籁俱静的大殿中,只有殿外传来的风雪之声,格外清晰。
徐北游继续说道:“道祖的道德经,通篇都在说‘不争’二字,这是圣人的境界,而我们都不是圣人,远没有达到‘不争’的境界。就拿晚辈自己的际遇而言,我必须能胜过秋叶,方能选择报师仇或是不报师仇,如果我不杀他,可以说不想报仇而非不能报仇,可我现在还无法胜过秋叶,那便是不能报仇而非不想报仇。所以很多时候,不是不争,而是没有能力去争,想要做到道祖那般不争的境界,首先要有争且能胜的境界,故而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完颜北月正在抚摸怀中霜眉的动作稍稍一顿,缓缓道:“你在这个年纪,能有这份见解,的确是难能可贵。”
徐北游笑道:“方才完颜国主说不敢为天下先,晚辈是否可以理解为,完颜国主欲秉持道祖的不争之道?”
完颜北月将怀中的霜眉放到一旁,平静说道:“方才你已经说了,不争的前提是能争且能争胜,现在老夫是否有资格说这‘不争’二字,尚不好说。”
徐北游的身子微微前倾,“总不能让大齐和后建先打上一仗,毕竟是军国大事,不能儿戏,不知完颜国主的意思是?”
完颜北月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宋青婴弯腰抱起旁边的霜眉,徐徐退出崇宁宫。
在宋青婴退出崇宁宫的那一刻,不见完颜北月有任何动作,这座崇宁宫便成了一方独立世间的小千世界。
仙人手笔,不过如此。
徐北游面对眼前的这个老人,终于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他在中都崇龙观面对暗卫高手时的感觉,也是他在江都荣华坊面对赤丙时的感觉,更是他在南疆面对李冯古和祝九阴联手的感觉。
徐北游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没有在佛门祖庭得到秋月的倾囊相授,没能恢复自身体魄的伤势,那么两人一旦要分出生死,自己必输无疑,且必死无疑,可现在他已经将体魄上的伤势修复,重回巅峰之境,再来面对这位同为天下三圣之列的老人,胜负大概会有五五之数。
当然,前提是完颜北月手中没有与诛仙可以相提并论的重器。
就像两人相斗,虽然其中一人身体强壮,但另外一人手中却有一把锋锐难当的匕首,真要动起手来,胜负难料。
诛仙就是那把匕首。
徐北游缓缓道:“若论境界修为,晚辈不是前辈的对手,真要一斗,必然要动用诛仙,只是这一方小千世界,未必就能抵住诛仙之利。若不是不慎将这座崇宁宫损毁一二,晚辈怕是难以面对崇宁大长公主。”
完颜北月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从檀木椅子上缓缓起身。
随着老人的起身,仿佛是一座高山骤然出现在天地之间,威逼压迫众生,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这才开口道:“无妨,这里虽然名为崇宁宫,但萧玥却不怎么喜欢这里,就算是被毁了,她也不会太过在意,你大可放手施为。”
徐北游也从自己的椅子上起身,说道:“就算前辈如此说了,徐某身为客人,也总是不美。”
完颜北月对此不置可否,转而走到椅子后的三脚大鼎旁边,伸手按在大鼎的边缘,略有感慨道:“剑宗三代宗主,其中以上官仙尘最为声名赫赫,只是上官仙尘最为鼎盛时,我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完颜氏宗室,上有道宗皇帝在位,下有五王干政,所以上官仙尘到底如何,我无缘得见,也没什么交集。再到公孙仲谋接任宗主之位时,我已然自囚于大梁城中,仍是无缘得见,好在我于这人间的最后一段时日,还能见到你这位剑宗宗主。”
徐北游开口道:“我与玄教,却是颇有渊源,起始于慕容教主,当日碧游岛莲花峰一战,先师败于秋叶之手,旁侧有九大地仙观战,当时我便在剑气凌空堂之中,宛若蝼蚁一般,若非慕容教主出手,恐怕今日也就没有徐北游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