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韩瑄重重咳嗽了一声,艰难问道:“南归他人呢?”
  孙知鸿摇头道:“小阁老没说要去什么地方,萧隶也不知道。”
  韩瑄点了点头,又是重重咳嗽。
  孙知鸿满脸担忧,看不出半分虚假,比之孝子还要情真意切道:“老相爷还要保重身体才是,咱们大齐的担子还都压在您老的肩上呢。”
  “不妨事。”韩瑄摇了摇头,“就算我撑不过这个冬天,南归他们能支撑起大局,这就已经足够了。”
  ……
  万寿宫,灯火煌煌。
  宫外是万余倒戈的天策府甲士。
  宫内则是萧知南一人独坐,在她面前桌上有一壶酒,两只酒杯。
  她是大齐的公主,是天家萧氏的最后一人,可按照道理而言,自萧白死后,天家就已经绝后了,需要从其他萧氏族人中寻找一位藩王继承帝位。
  不过此举牵扯之大,足以动摇国体。
  当年大郑武宗皇帝无子,大郑世宗皇帝以藩王身份继承皇帝位,引起大礼仪之争,其表面上是“继统”和“继嗣”之争,实则是旧阁权与新皇权之争,甚至还涉及到儒门中的朱家理学和王家心学之争。
  如今情形也相差无多,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有三人,一是与太祖萧煜同父异母的魏王萧瑾,二是出自萧慎一脉的萧隶,三是出自萧公鱼一脉的萧去疾,至于出自萧政、萧疏一脉的萧摩诃,除非是改朝换代,否则绝无可能。
  事实上,前二者已经与反贼无异,若不是他们,大气朝廷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此二人绝不可能继承大统,那就只剩下梁武郡王萧去疾。只是萧去疾向来懦弱,不管是藏拙也好,还是自污也罢,萧白都已经死了,他又凭什么撑起大齐天下的万里江山?
  于是她这个已经嫁人的萧家女子不得不站出来。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就不再是这个家的人,可她毕竟还是姓萧。
  不管世人如何评说,父皇在临死前,给了她顾命大权,由她来主持大局,甚至是选择新君人选,都不能算错。
  现在,她的丈夫已经入城去了。
  为了天下,为了朝廷,为了萧家,为了剑宗,入城去了。
  萧知南拿起酒壶,将两只酒杯分别斟满。
  她拿起其中一只酒杯对着另外一只酒杯轻轻一碰,然后以大袖遮挡,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
  天机阁下的大阵中,一老一少两人仍是对峙。
  年轻人双手扶着两道气龙纠缠的三尺青锋,身形微微摇晃,周身不断有血迹渗出。
  站在对面的持剑老人也不好受,胸口上先是渗出一点血迹,然后这点血迹不断扩大,很快布满了整个胸口。
  两人虽未直接交手,但是以剑意剑气隔空交手,其中凶险之处丝毫不逊于三尺之内分胜负的斗剑。
  老人冷笑道:“何苦来哉,先与冰尘一战,能走到这里,想必又与傅中天斗过一场,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是上官仙尘了?独步天下?莫能抗手?”
  年轻人默不作声。
  老人脸上的冷笑更甚,“老夫虽然不复巅峰,但依旧不是你这个小小的地仙十五楼可以轻易抗衡,尤其是你先前在冰尘死战一场,本就重伤在身,现在就是想和老夫以命搏命的资本都没有了。”
  若是此时还有一位地仙十六楼以上的大地仙在此,就会看到在两人之间不足百丈的距离中,有一道道剑气纵横交错,有的是相互绞杀,有的是则是分别扑向两人,然后在两人本就重伤的体魄上造成新的伤势。
  两人都没有停手的意思,那么这一幕就要持续到两人中有一人倒下为止。
  年轻人终于是淡然开口道:“萧慎,你不必以此言语乱我心神,你我境况如何,我心知肚明,与其做这些无用之功,倒不如说些其他的。”
  萧慎面无表情道:“好。”
  在剑气纵横之间,徐北游平淡道:“我其实很好奇,你当年背叛剑宗并不奇怪,毕竟剑宗大厦将倾在即,萧氏和道门又是大势所在,得取天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你在那时候背弃剑宗,说得通更想得通,我想不通的是你这个萧氏老祖为什么要背弃萧氏。”
  萧慎反问道:“萧瑾?”
  徐北游摇头道:“他不是背弃萧氏,他是志在天下,你们不一样。”
  萧慎嘴角微微翘起,“他要他的天下,我要我的长生,就是这么简单。”
  徐北游轻声道:“长生。”
  萧慎犹豫了一下,“时至今日,我也不妨说实话。我本想用萧白做嫁衣,劝他汲取天子气运以证飞升之道,在他渡劫成道之时我再暗中偷袭,窃取一份飞升契机,不过萧白藏了一手天子剑,嫁衣没做成,还差点就要了我这条老命,可惜啊,萧白千算万算,没算到天不容他,所以他死了,而老夫却还活着。”
  徐北游感慨道:“原来如此,真是好算计。”
  萧慎冷笑道:“老夫算计了这么多年,在寿元将尽之际仍是没能算计到一个长生,可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死了一个萧白,你徐北游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求长生死人间
  距离帝都城大约五百里的直隶州边境上空。
  一声轰然巨响之后,张百岁和尘叶两人分开,尘叶身上的玄黑道袍多了许多褶皱,色泽暗淡,而张百岁的蟒袍上却是有血迹渗出,与漆黑的蟒袍融为一体,于是蟒袍的颜色愈发深邃。
  尘叶一抖手中的玄幡,沉声道:“张百岁,莫要自误!”
  张百岁神情平静,更是心知肚明,如果自己如今在帝都城中,双方胜负会在五五之间,但是现在远离帝都,两人一旦要死战到底,没了地利又弱于境界的自己必死无疑。是否拼死一战的区别只是在于能给尘叶造成多重的伤势而已。
  当然,若是尘叶在玄都的镇魔殿中,也同样如此,这便是天时不如地利。
  尘叶缓缓道:“剑宗是过刚易折,你却是孤阴不长,龙虎丹道讲究阴阳调和,按照道理而言,你是万没有道理能够练成,而你之所以能为常人之所不能,想来是因为作为天下第一号从龙之人,以天子气运调和自身,方能以残缺之身证长生之道。”
  张百岁转头朝帝都城方向望去,平静道:“大真人所言不错,天子气运可谓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东西,陛下们用它来证长生,我和赵青这些从龙之人用它来拔升自身修为,说到底都是殊途同归,算是走一条登天的终南捷径。既然是登山捷径,自然就不能与坦荡通途相提并论,这条羊肠险径有颇多局限,甚至是缺陷,新皇驾崩是如此,太祖皇帝不得不藏身于明陵也是如此。”
  尘叶冷然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执迷不悟?”
  张百岁从帝都方向收回视线,“大齐立国之始,甚至是更早的西北时代,我就已经在中都的王府中当差,那时候承平先帝还未出生,那时候太祖爷还是西平郡王,那时候我是个无名白,大真人可知道什么叫无名白?”
  尘叶默然不语。
  张百岁一笑道:“想来大真人这等自小便在万卷道藏里做文章的贵子,是绝不会知道无名白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因为道门的祖师不会讲,一意求大道的大真人们也不会往下看。今天就让我来告诉大真人,无名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之所以说‘东西’二字,是因为宦官本就是残缺的低贱之人,无名白却是比宦官更为低贱之人,何谓无名白?有选不中净身男子,俗称无名白,即古之私白者。说白了就是自己私自净了身子却又不能被选进宫中,做不了宦官,更做不了少监、太监,这就是无名白。”
  “我原本是中都城里的穷苦人家孩子,早年有个兄长夭折,父母又双双过世,一个人活不下去,便狠下心自己私下净了身子,想要去王府谋一份差事。在那时候的我看来,这王府和皇宫也差不多了,里面肯定是要用小宦官的。可没想到,当时的王爷只有王妃这一位正室夫人,王妃善妒,故而王爷根本没有什么三宫六院。当时王府内主事的是八名女官,其中四文四武,文的负责帮助王妃处理王府诸事,而武的又称剑侍,负责王妃护卫,墨书就是诸女官之首,张宵是四剑侍之首,在这八位女官之下有近千侍女、甲士和若干外府管事,又哪里需要什么宦官?于是当年的我就这般稀里糊涂地成了无名白,冻饿交加地晕倒在王府后门外的一条小巷中,不过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恰好被回府的墨书瞧见,与曲苍报备后,让人把我带回王府,安排做了一个打杂差事,我也就成了王府上的第一个宦官。”
  “后来王爷偶然下知晓此事,蒙王爷不弃,让我做了他的贴身随从,于是随着王爷的一路青云直上,我也水涨船高,王爷从西平郡王到齐王再到大齐皇帝,终是成了太祖爷,我也从无名白到宦官再到司礼监掌印,成了今日的平安先生张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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