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徐北游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直言道:“想来张都督已经知晓徐某的来意。”
张无病轻抿了一口杯中酒液,“猜到一些,不过我还是想听一听南归你怎么说,同时我也希望南归不要像某些说客那般,故作惊人之语。”
徐北游轻声道:“话语惊不惊人,并非只是言者有意,说到底还是听者有心,徐某今日只为张都督陈述利害,剖析局势,至于该如何决断,只在张都督一念之间。”
张无病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声道:“愿闻其详。”
徐北游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没有喝酒,而是用手指蘸了酒液,在桌面上写下一个“蓝”字和一个“韩”字,缓缓说道:“当今庙堂之上,蓝韩二党相争,其中种种利弊,张都督是久居庙堂之人,自然看得透彻,想来就不用徐某赘言了,徐某此来只是转述先生的些许话语。”
张无病不动声色。
徐北游将“韩”抹去,接着说道:“所谓韩党,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如今的韩党,与其说是先生的一人之党,倒不如说是由先生领衔的帝党,这场党争,与其说是蓝相和先生之争,倒不若说是君相之争,张都督以为然否?”
张无病的神色微变,他有些猜到徐北游要说什么,不过还是轻轻点头。
徐北游写下一个“帝”字,“二十年前,当今陛下刚刚登基不久,蓝相却已经登顶庙堂三十年,而且蓝相还是陛下的老师,所以难免相强君弱,此乃庙堂大忌,张都督以为然否?”
张无病缓缓点头,“继续。”
徐北游道:“当时先帝和太后娘娘先后仓促离世,外有魏王和草原汗王,内有蓝韩党争,陛下要依仗蓝相掌控庙堂,所以才会暂时隐忍退让,君相和睦,只是如今不比从前,陛下已经是知天命之人,蓝相却仍旧伫立于庙堂之上,说句诛心之言,世间岂有登基二十年而不得独掌乾坤之帝王乎?”
张无病沉默许久,上身微微前倾,认真问道:“然后呢?”
徐北游平淡道:“张都督是真的不明白?还是非要徐某把话彻底说明白?要‘倒蓝’之人不是先生,而是当今陛下,要张都督做出一个决断的,也并非是所谓韩党,而是帝党!”
张无病沉默片刻,缓声道:“陛下和蓝相之间究竟如何,非是你空口白牙一说就能下定论的。”
徐北游道:“若仅仅是徐北游口出此言,张都督自然可以当作是胡言妄语,只不过此言是出自当朝次辅之口,张都督又岂能当作是空口白牙?”
张无病沉默不语。
徐北游平静道:“张都督,是蓝相爷举荐你为左都督不假,可是你不要忘了,同时也是陛下首肯了此事,都说上感君恩,可从未有过上感相恩之说。”
张无病再次默然许久,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徐北游沉声道:“张都督,你不要忘了陈琼的下场,更不要忘了陈琼是谁的人,陛下的心思,真不难猜。”
这一次,张无病是真的哑口无言。
舍内一片静默。
过了许久之后,徐北游再度开口道:“若是平时,你是我的前辈,可今天在公言公,我称呼你一声张都督,这些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
张无病仍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徐北游伸手抹去桌面上的两字,稍稍加重了语气,“连我一个身在朝堂之外的人都知道,庙堂争斗从来没有犹豫可言,正如沙场征伐,是战、是和、是走,都要当机立断,前辈也是常年带兵之人,难道连这等浅显道理都想不明白?”
徐北游这番激烈言辞可谓是毫不留情面,不过张无病没有半分动怒神色,略微犹豫后,终于是缓缓说道:“既然南归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明言,在南归你来中都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两封密信,分别是交给蓝相爷和文公的,时至今日,我也不认为蓝相没有还手之力,现在言谁胜谁败还为时尚早。”
说话间,张无病从袖中取出两封被火漆封好的密信,他以两指捏住写着一个“蓝”字的密信,轻轻一捻,灰飞烟灭。
然后他将那封写了个“韩”字的密信推到徐北游的面前。
第四十六章 耳中所听未必真
徐北游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去拿,手指在马上就要触及密信时猛然停住,仿佛这封信中烫手一般,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他脸色略微复杂道:“里面写了什么?”
张无病平静道:“你想要的答复,也是文公想要的答复。”
徐北游喃喃道:“先生想要的答复吗?”
他随即自嘲笑道:“我本以为会被前辈你扫地出门,我也做好了狼狈离开中都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张无病轻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算对你真有怒气,看在文公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将你扫地出门,再者说了,你说的都对,我也没什么怒气。”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许多,徐北游笑着反问道:“就不觉得被我一个晚辈扫了面子,恼羞成怒?”
张武大笑道:“徐南归你也太小看我张某人了,二十年的佛门修行,没修成唾面自干的本事,可也没了早年时的诸般戾气,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徐北游拿起筷子,夹了几口陕州本地的特色菜式。
张无病突然自嘲一笑,“当年魏无忌骂我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现在想来,骂得真好。”
徐北游的动作轻轻一顿。
张无病自顾说道:“这句话是他在五十年前对我说的,那时候陆谦和先帝相争,魏无忌的意思是择明主而投,可我却迟迟下不定决心,因为兵权在我手上,他这个魏献计也无计可施,只能气得指着我跳脚大骂,真是有意思极了。”
徐北游想起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暗卫府右都督,没有说话。
张无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道:“二十年前,韩雄和张海九等人密谋兵变之事,我仍是犹豫不决,每每回想起来,若是当时果决一些,是不是就真能改天换日了?可话又说回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在南归你踏进这间屋子之前,我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投向瑞公还是倒向文公。”
徐北游放下筷子,问道:“就因为我说的那些话?”
张无病摇头道:“不全是,其实我也知道心中早有决断,只是缺一个人帮我下定决心而已,以前这个人通常会是魏无忌,今日是你徐南归。”
徐北游无言以对。
张无病看着徐北游的满头白发,转开话题,问道:“听说你在江南大发神威,斩下了太乙救苦天尊的一条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北游伸手捻住一缕白发,苦笑道:“只是握住那把剑,再赔上一甲子的寿元,换来了一炷香的独步天下,一剑三十六压下剑三十三。”
张无病微微出神,自言自语道:“当年大江之畔定鼎一战,上官仙尘用出剑三十六开天一剑,硬撼九重雷劫,接着又用出剑三十五辟地一剑,挡下先帝的天子剑,上抗天劫,下御人皇,那可真是实实在在的举世无敌。”
徐北游看了眼身旁的剑匣,轻声说道:“待我能拿起诛仙剑的那一天,我就是剑宗宗主。”
张无病回过神来,同样望向剑匣,感慨道:“诛仙啊。”
两人各自缄默无言,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久之后,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前辈,有一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二。”
“请讲。”张无病温声道:“只要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北游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双手撑在膝上,缓缓说道:“太平二十年,承平元年,徐家。”
张无病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西河徐家?徐琰?”
徐北游点了点头。
张无病神情复杂,“徐琰徐琬圭,与文公和端木睿晟并列齐名,是为本朝三杰,其祖为西河郡王徐林,其妹为当今皇后娘娘,其子是本代西河郡王徐仪,生前为内阁大学士,卒于承平元年,暴病而亡。”
徐北游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无病叹了口气,“现在有人说太后娘娘怕外戚徐家坐大,所以提前出手将当时的徐家家主徐琰除去,甚至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是因为端木睿晟?”
张无病摇头道:“区区一个端木睿晟,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另有其人,这个人不但算计了徐家,还把脏水泼到太后娘娘的身上,想要借此事使陛下和太后娘娘离心离德,甚至是母子反目,只是他没想到太后娘娘仅仅在垂帘三个月之后就随先帝而去,这份谋划也就落到了空处。”
徐北游愕然,满脸没有掩饰的讶异之色。
他一直以为已经故去的太后娘娘才是弈棋之人,可张无病却告诉他那位一手压下了蓝韩党争的垂帘太后其实也与徐家一样,都是被人算计了,而一度被他认为是幕后黑手的端木睿晟,在那风云变幻的两年中仅仅是扮演了一个小卒子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