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这座暖阁的名字直白明了,就叫檀阁,大小适中,角落里并未像寻常暖阁那样设置暖炉,而是摆放着一株孤品兰蕙,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堪称包罗万象。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横案后有椅,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桌上茶碗中泡着江都东湖的清明雨前茶。
  此情此景,真真是将江南的雅致发挥到了极致,不见红尘俗气,只闻幽幽雅气。当然,还有隐藏在雅气下面,平民百姓一辈子也不敢奢望的贵气。
  此时的阁内已经有两位绝世佳人,均是身着白衣,一人坐在福贵榻的右侧,捧茶轻啜,另外一人则是坐在横案后面,拨弄琴弦,虽是信手而为,但仍旧可见其中的大家风范。
  当年的大郑东都有四大家,分别是秦穆绵的瑶琴,袁世卿的唱腔,苏若是的舞姿,李白奴的琵琶。只是其他三位大家都已经陆续故去,唯有秦穆绵仍是青春常驻,一如当年。
  正在低头抚琴的女子正是此地主人秦穆绵。
  唐圣月放下手中清茶,轻声道:“还是你这地方好。”
  秦穆绵头也不抬道:“比不上你家。”
  唐圣月故意嗅了嗅鼻子,打趣道:“好大的怨气,难道是在后建受委屈了?”
  秦穆绵轻哼道:“是啊,我受了好大委屈,你给我出头去?”
  唐圣月摇头笑道:“我可没那个本事,你找萧煜去。”
  秦穆绵抬起头靠在椅背上,没好气道:“明天我就去梅山给萧煜烧香,求他赶紧显灵,一剑劈死这帮欺负人的王八蛋。”
  “怕了你了,还真是什么话也敢说。”唐圣月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真要去梅山烧香,怕是等不到萧煜显灵,林银屏就要先一步显灵了。”
  秦穆绵挑了下眉头,“彼此彼此。”
  张雪瑶走进檀阁,径直坐到唐圣月左手边的位置上,然后自顾自地倒满一杯新茶,这才开口道:“死者为大,你俩多少积点口德吧。”
  “当年的天下第一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秦穆绵冷笑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半分也不信,萧煜八成是躲起来求长生呢,对待这样的人,还留什么口德。”
  唐圣月轻声道:“当年萧煜大殓时,只有蓝玉和魏禁等人在场,秋叶、萧瑾、完颜北月等人通通被拒之门外,所以萧煜到底死没死,谁也说不清楚,诈死脱身玩一出金蝉脱壳也不是不可能。”
  秦穆绵眯眼道:“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看这几年的朝堂变化觉得有些奇怪,萧玄在朝堂未稳的情形下又去招惹道门,他哪里来的底气?怎么也说不通,可如果有他老子在身后给他撑腰,这就说得通了。”
  张雪瑶习惯了两位好友对萧煜的各种揣度以及口无遮拦,早就不以为意,道:“就算萧煜还活着,既然他当年选择辞世不出,那么大概此生是无缘再见了,你们都赶紧收了心思,着眼当下才是正事。”
  秦穆绵又是轻拨几下琴弦,平复心境,道:“既然说当下,要不今天就说说那个年轻人,徐北游。”
  唐圣月点头赞同道:“前几日张雪瑶铁了心要将位子让给这年轻人,我怎么也劝不了,正好你回来了,你给她说。”
  秦穆绵望向张雪瑶,又是拨弄几下琴弦,隐约有杀伐之意。
  张雪瑶见两人大有要联手质问自己的意思,不由无奈笑道:“说好了过几天一起玩马吊牌,今日就要跟我翻脸?”
  秦穆绵往下一按琴弦,道:“前不久我见过那小子,正与萧家丫头厮混在一起,大智大勇没看出来,倒是有些小聪明。”
  唐圣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徐北游,及冠之年,师父是公孙仲谋,还有个养父韩瑄,如今与萧知南走得很近,是个很有主见的小家伙,看这情形他是打算上朝廷的大船了。”
  张雪瑶微笑道:“如今世间能与道门相抗衡者,唯有朝廷而已,他的选择不算错。”
  唐圣月稍稍加重了语气,道:“你别忘了,张家和卫国是毁在谁的手里!”
  张雪瑶平静道:“毁去卫国和张家的是萧瑾,若真要追根究底,那也是萧煜所下旨意。”
  被反将一军的唐圣月面露霁色,秦穆绵接过话头道:“那好,先不去说萧氏兄弟二人如何,我们只说徐北游,他一个毛头小子在如今这个强敌环伺的时候,凭什么接班上位?”
  “如果事事都要问个凭什么,这事情也就没法做了。”仍是一身丧服的张雪瑶捧起茶,轻啜慢品。
  秦穆绵毫不松口道:“平常时节也许无妨,非常之时却必须如此。”
  开始还算其乐融融意味的三个女人此时已经是有了些许剑拔弩张的意味。
  “论心机程度,萧玄比起他爹萧煜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徐北游去了萧玄的手底下,还不得连整个剑宗都一起赔进去?可怜公孙仲谋操劳大半辈子攒下的这点家底,怕是要为他人做了嫁衣。”唐圣月冷笑道,有意无意地瞥了张雪瑶一眼。
  “这也是我担心的,不过帝都那边传来消息,萧家丫头因为婚事的缘故,与萧玄的关系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和睦,若此事为真,则大有文章可做。”张雪瑶放下手中茶碗道。
  秦穆绵眼神一凝,“我早就听说萧家丫头肖似林银屏,如此看来倒还真有点意思。”
  张雪瑶轻声道:“林银屏临死前把牡丹留给了嫡亲孙女,说不定就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毕竟知子莫若母。”
  唐圣月难得认同了张雪瑶一次,“这倒像是林银屏的行事风格。”
  也许是提起林银屏的缘故,秦穆绵有些腻歪,中断这个话题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照咱们三个这么个唱法,这台戏唱到明天也唱不完。依我看不如把徐北游叫到眼前来,到时候再作决断。”
  既然秦穆绵让步,张雪瑶也退了一步,道:“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只要你们别太过苛求,那我也不会出手偏帮,全看他个人能耐如何。”
  “好。”秦穆绵一锤定音,“那就定在六月初六。”
  第七十五章 粉墨登台独角戏
  最近几日,江都城内最大的戏园子被人包下了,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一律不得入内,这可是江都多少年都见不着的新鲜事。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戏园子里的德寿班,无论是名角还是红角,也都被一股脑地赶了出来,只剩下一套锣鼓班子还留在里面。
  这可真是奇了,难不成包场的人要自己开唱不成?
  事实的确如此。
  偌大一个戏园子里空空荡荡,台上只有寥寥几人,均是作戏子装扮,不过却不是这戏园子里原有的戏子,只有两侧的锣鼓班子还是正宗的德寿班人马。
  细密的锣鼓点声响起,若是有喜欢听戏之人就会发现这是鼎鼎有名的《牡丹亭》闹学一折,不多时,一道作闺门旦打扮的身影从幕后走出,摇曳生姿,手持折扇半遮脸庞,恰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再配上那细心描画的妆容,真是好一个惊为天人。
  无论男女,皆是如此。
  那人轻启朱唇,发皓齿,开始轻声慢唱,初时不觉如何,可片刻之后就仿佛进入不可以言说的妙境之中,其声好似登山,壁立千仞,本以为已经是绝顶,可翻山之后却发现山外还有一山,一山叠一山,一叠又一叠,仿佛要攀到九天之上。
  登天之后,骤而下落,好似银河落九天,未等触底,继而又似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咚咚复咚咚叮叮,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婉转曲折,这等唱功,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折扇合拢,显露出本来面容,丹凤眉眼,胭脂嘴唇,眉心一点朱砂红。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人不单单唱了旦角,就连生角也是他一人独唱,脸上妆容和身上衣着比蜀州的变脸绝技还要让人惊奇,几乎一转身便是一副新妆容。
  能有幸目睹这一幕的只有台上数人以及这一套锣鼓班子而已,就这般从闹学唱到游园,再到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
  当唱到冥判一折时,一名披着黑纱的女子凭空出现在台下,施了一礼后轻声道:“主人。”
  台上之人缓缓停下动作,挥了挥手,台上的戏子向后散去,分立戏台四周,两旁的锣鼓班子则是缓缓退至幕后,然后他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淡淡问道:“何事?”
  女子回禀道:“秦穆绵那边有动静了,她已经派人去见徐北游。”
  台上之人嗯了一声,举起右手在眼前轻轻捻起一个兰花指,道:“偌大一个江都城,也就这三人齐心合力还能与本座一战,少一个都不成。听说她们三人甚是喜欢玩马吊牌,正好三缺一人,那我便去凑个数,做个大小通吃的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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