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幸好月光如银。
  八哥没有飞近,只停在一棵树上,口中叼着一封信,目光扫了眼旁边的燕子,又看向下方端坐的猫,最后移转目光,盯着毛毯上的道人。
  道人亦看向他,目光愣愣的。
  双方对视,都无人说话。
  好似都不知道该怎么先开口,又好似已无需多言,双方只需目光一触,便已知晓。
  “扑扑扑……”
  对视片刻之后,八哥率先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发出扑扑的声音。
  这只八哥比寻常八哥大很多。
  道人则伸出手,将手搭在身边猫儿的头顶,是安抚她不要紧张,也是借她安抚自己。
  八哥悬停在道人面前,口中叼着信。
  道人沉默了下,才伸手接过。
  “多谢道爷。”
  “扑扑……”
  八哥又扇着翅膀回了树上,一言不发,只看着道人盘坐于地,貌似平静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
  与此同时,猫儿感知到他的情绪,扭头直盯着他,又见他要看信,便立马化作人形,从马背上拿下灯笼,吹一口气,灯笼便亮起了光,随即站在他面前举着灯笼为他照亮。
  月光皎洁,其实无需灯笼,也能看得清信上的字,只是要凑近了才行了。
  再有灯光相助,便从容许多。
  暖黄的光迎着黄白的纸,字迹狂野,道人一行一行的读下去。
  那只八哥便站在旁边树上,两只眼睛盯着他,也盯着一言不发为他照亮的小女童,目光闪烁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直保持着沉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道人看完了信,又看了一遍。
  “唉……”
  只是叹了口气,随即仰头看向树枝上的八哥,开口问道:“师父葬于哪里呢?”
  “与她师父葬在一起。”
  意外的是十分温润的声音。
  因为本不是人,难以辨清男女。
  就像人无法从猫的叫声里辨出雌雄,也无法从学舌的鹦鹉、八哥口中辨别雌雄一样。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整个人变慢了许多。
  说话变慢,思索也变慢。
  话语间的停顿也拉得更长了。
  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思考,手上依然拿着信纸,这才又对树上的八哥问道:“道爷今后还会回道观吗?”
  “道观已收拾干净锁好了,等你回去再开就是。”
  “这样啊……”
  倒也还是在意料之中。
  伏龙观建成以来,似乎还没有哪位留在观中的。也许这也成了伏龙观的一种传统。
  有些东西和血缘无关,偏就是会代代相传。
  “道爷……又去何方呢?”
  “先到处走一趟。”
  “我的意思是……”
  道人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若是哪天我想念道爷了,又去哪里来寻你呢?”
  “我也不知。”树枝上的八哥声音也很平静,“等你游历二十年结束,回到山上的时候,我自会来探望你,到时再给你说我住在哪里。”
  “好。”
  “我走了,你别太伤心。”
  “道爷也是。”
  宋游站起身来,行礼送他。
  “扑扑扑……”
  八哥也不多言,振翅一扇,便飞入了夜空。
  饶是月光好,风吹散了雾,也只是一小会儿,纯黑的身影就不见了踪影。
  宋游则依旧盯着那个方向。
  虽然自己活过不止一世,可在这一世的生命里,前面二十年,几乎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有这只八哥的陪伴,感情上也许像个师伯或师兄。对于他宋游自然是有相当多的舍不得的。
  至于那观中老道……
  “唉……”
  宋游只又叹了口气。
  怕是在伏龙观历代师祖中,这老道也算得上是短命的了。
  只好又摊开信纸,再读一遍。
  猫儿生性聪明,隐约猜到那只黑鸟便是自己听过好几次的黑羽道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猫向来能嗅到人的情绪,于是只乖巧站在道人面前,两只手为道人举着灯笼,过了许久,才从两只手换成一只手,另一只手空出来,便学着道人平常摸她的样子,去摸道人的头发,表情一脸认真。
  第301章 缘分不必强求
  明德二年,早春,灵泉县阴阳山。
  老道人坐在窗边,前两天送来的信就放在桌上,这两天里,她亦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了。
  只是如何回信,心中却犹豫。
  想了许久,才找来纸笔。
  低头开始写起来。
  “……”
  “我知晓你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想来在你心中,一定比这个世界要精彩许多。又或许在那个世界里,有你放不下的事,有你的心安之处,所以才如此不舍。”
  “……”
  “你觉得这世间无趣,你觉得天下疾苦,你觉得世人愚昧,这个世间亦多是些黑暗愚昧之事,可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是几年之后了,山路水路都不好走,到那时你也见过不少绝世风景了吧?”
  “大概你也已经知道了,这暗沉沉的世间其实并没有比你的来处少几分色彩,天下疾苦也许是真的,百姓愚昧也许是真的,世事昏暗也许也是真的,可如果仅因为此,便觉得他们一点快乐也没有,觉得这世间毫不值得,实在是一种傲慢。”
  “也许世人确实愚钝,可在他们身体里,那颗心却与你与我都并无不同。”
  “……”
  “即使人间一过客,看遍风景后,也总要择地安身,超然世间,不如溶于世间,那时的你也有几分感悟了吧。”
  忽然身后响起风声。
  “扑扑扑……”
  一只纯黑的八哥飞了过来。
  老道握笔的手略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问道:“客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
  “事情也都交代了吗?”
  “我给他们说,你身体越来越差了,恐怕大限将近,叫他们明年别来了。等二十年后,那小子回来了,再来。”
  “还是你会说话。”
  “要我把信送给他吗?”
  “等我死了再送吧。”
  “你……”
  “这又有什么?”
  老道拿着笔,看着面前的信。
  若她真当怕死,死亡又哪里有一点机会奈何得了她?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提着笔看着自己写下的信,眼前不禁一阵恍惚,不由得便想起了自己那个徒儿,想着想着,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当年自己也青春年少,在这观中玩闹的时候,也不过只是个小女孩,下山游历之时,也只是个年轻女道罢了,当时的自己又哪里想到过,自己也有头发斑白时坐在窗前为自己下山去的徒儿写信的这么一天。
  老道突然一下就感受到了当年自己师父的心情。
  “……”
  摇头笑了笑,老道又对身后的八哥说:“等我死了,记得把我葬在我师父的旁边,我很想他。”
  轻描淡写,好似玩笑。
  八哥没有回答。
  老道也无所谓,落笔继续写。
  “向来管不了你,也不管你了,只愿你能去到你心安的地方,无论那是何处,那方自有修行,又自有自在。”
  吹一口气,信纸自干。
  随即将它折好,放入盒子里,任时间使其慢慢发黄。
  ……
  越州之北,道人陡然睁开眼睛。
  原来只是一场梦……
  “……”
  道人摇了摇头,见自己还保持着盘膝坐地的姿势,便更觉得好笑了。
  抬头眺望远处,夜空依旧清朗,没有任何神鸟的踪迹,整片森林万籁俱寂,只有旁边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道人伸手加了几根柴。
  猫儿就缩在他小腿前边,盖着羊毛毯,与他互相取暖,也不知睡没睡,察觉到他的动静,将眼睛睁开,探出头来望向他。
  “没事……”
  宋游声音平静,扯着羊毛毯,又把她盖住了:“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梦见了什么?”
  三花猫的声音好小,从羊毛毯下边传来,就变得更小了。
  “不好说。”
  “那神鸟来了吗?”
  “还没有。”
  “会不会偷跑过去了?”
  “应该不会。”
  “道士睡一会儿,三花娘娘来守着它。”
  三花猫说着,便在羊毛毯下蛄蛹起来,要往外边钻。
  “没事。”
  道人也小声对她说,像是怕扰了清夜的寂静:“若真有神鸟飞过,我会感觉得到的。”
  “你都睡着了。”
  “是啊。”
  “都做梦了。”
  “是啊。”
  “那你怎么知道?”
  “我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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