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傅宴容的动作没有停, 他指节冰凉,像是一把细长的银匙,准确而克制地搅动着宋临俞被水浸泡得混沌的意识。
咸湿的气息带着血腥味从唇角逸出,宋临俞下意识想咬, 却被傅宴容冷静地按住下巴,听见他低声地, 如同哄人一样耐心地说:“别动。”
宋临俞呼吸急促一瞬,停住了。
口腔内是他身上唯一稍微有热度的地方, 潮热又黏腻。傅宴容指腹扫过舌尖又很快退开, 等他终于剧烈地咳出一丝残喘时,才松开手。
持续不断的小雨还在下,宋临俞怔怔地掀起眼, 盯着眼前人。
被打湿的长发贴在傅宴容的颈侧,他的脸因为淋雨而变得冰白,唇色也是淡的,看上去竟然有些说不出狼狈。
身上maison lévant定制的黑色西装洇开一大摊水渍,傅宴容整个人在宋临俞眼底逐渐模糊成一帧过期的底片,只有灰白的光斑闪动。
宋临俞觉得自己的记忆模糊不清,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梦境,还是他发病后见到的幻想。
……我为什么会在湖水里,我为什么会看见傅宴容这么狼狈这么着急的样子……是我一定做错了什么吧?
宋临俞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令人害怕,只是一味地牵住傅宴容的衣角,十分难过地、无助地、诚恳地和他道歉。
但“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宋临俞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到可怕,像被锯片磨齿机圆滑又平稳地切割过喉管或者食道一样,疼得发麻发痛,几近失声,甚至血肉模糊。
傅宴容抬手按住了他的唇,忍无可忍地质问宋临俞:
“这种时候,你能不能不要说对不起?”
说哥我好难受,我很疼,我非常需要你,不可以吗?
在我面前流过那么多次眼泪了也没有学会求助吗?为什么从来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为什么要默不作声地承担那么多事情……?
宋临俞的神情迷茫又慌张,傅宴容没办法和这样的他对视,只能无可奈何地敛下眼睫,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乏:“算了,我问你答,除了答案,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宋临俞马上点头。
但是。他还是很想告诉傅宴容不要淋雨,因为这样会生病,哪怕是小雨也不可以。
如丝的雨帘就这样持续不断地间隔在他们之间,蒸腾起湿润的雾气,宋临俞费力地按住了傅宴容的手腕,想把这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却听见他先问:“你为什么会在湖旁边?又为什么会掉下去?是谁动的手?”
“告诉我,宋临俞,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傅宴容轻轻回握住了宋临俞冰凉的手,他被包住的那一小块肌肤因此感受到了近乎炙热的温暖,烫到吓人。
傅宴容近乎平静地注视着他,漆黑的瞳孔像打翻了的深湖,浓稠湿漉又暗沉。
宋临俞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担忧和在意,他知道只要自己说出那个名字,傅宴容一定会找到那个罪魁祸首。
可是,谁伤害了我?
谁把我推了下去。
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是真的想不起来吗……?
令人崩溃的疼痛从喉口一路燃烧至五脏六腑,给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宋临俞意识到自己翻江倒海的回忆硬生生被人抹掉了一部分,而这种感觉,这种什么都说不出又空荡的感觉,他承受了十几年,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是苏唐。
原来他没有从宋临俞的世界消失,他甚至就在这里,造成了今天这样的事故。
宋临俞怎么可能告诉傅宴容他的名字,怎么可能让苏唐有伤害到傅宴容的可能?
所以傅宴容挪开手的时候,只听见了宋临俞许久无法说出话的干涩呼吸声。过了很久,久到他几乎无法计算时间时,躺在他怀里的人才哑声说:“是我……是我不小心。”
“具体我记不太清了,哥,我之前只是在问路,后来是我自己不小心受伤的。”
“不小心到差点溺死是吗。”
傅宴容冰冷地反问。
他看着宋临俞费劲力气抬头望着自己的眼睛,明明已经不让这个人在嘴上说着对不起,但他湿润的琥珀色眼睛里全都是歉意的神情,安静、沉默,甚至绝望地倒映出了傅宴容的脸。
宋临俞艰难地点头承认,即使他们都知道这个答案很荒谬。
傅宴容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无聊看书时翻到的内容。那本《演员必修知识》上,介绍了一个常见又容易被忽视的术语,叫“声画错位”。
这种错位不仅存在于电影放映中,在现实生活里,它同样频繁出现。
声画错位,是指视频中声音与画面不同步的现象,常见于影视作品、视频播放或视频会议等场景,其实非常常见。
但有趣的是,这个看似初级的技术问题却贯穿了整个人类影像的发展历史,不管是胶片时代还是网络放映,甚至从电影院走进了千家万户。
在过去,放映机齿轮磨损时,胶片滑动的沙沙声会与画面产生微妙时差。而现在,因为网络或者编码解码失误,仍然会让电影以及视频产生音画不同步的错误。
似乎只要开始传播影像,错位的失误就会存在。技术的迭代从未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就像人类永远无法完全弥合表达与理解之间的鸿沟,因为被误解永远是表达者的宿命。
但傅宴容从来没有想过和宋临俞成为音轨不同步的恋人。
傅宴容从来不缺乏看完一整部影片的耐心,他会认真对待每一段别人故事里的悲欢离合,更不吝啬于倾注耐心在自己的爱人身上。
所以,只要你说,我就会听。
哪怕延迟或者错位。
于是他抬手,把宋临俞严丝合缝地揽进怀里抱了起来,往自己暂住的别墅里走。明明这只是很短的一段路,怀里的人却那么轻又那么重,连绵不断的水渍像眼泪一样从身上滑落。
傅宴容对他刚刚的回答说好。
然后他又问:“那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告诉我吗。”
“宋临俞,你不远万里飞来巴黎,问我可不可以见一面的时候,是准备和我说什么?”
宋临俞在他怀里抬眼,傅宴容隐没在夜色里的侧脸像凛冬的晨雾一样朦胧,可问出来的问题,又像惊雷一样砸碎在宋临俞耳边。
他突然情愿自己溺死在冷水之中。
宋临俞意识到,苏唐会永远缠绕在他身边,那么傅宴容也就永远不会安全,直至他们任何一方死亡。
这一刻,宋临俞开口准备说出的话变得又咸又苦,是像眼泪或者苦艾酒一样的味道。他怔然地抬手按了一下胸口,好像在确认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而非疼痛到停滞。
渴望要对傅宴容说的话说不出口,宋临俞只能一遍遍无声地在脑海里咀嚼着傅宴容的名字,急促的呼吸像带着泪水的呜咽,又像暗流涌动却仍然冰封的冻河。
就让河流永远冰封吧,那些秘密只能掩盖在冰雪之下,而你没有立场走进春日。
宋临俞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他故作轻松地垂下眼,说:“我过来是想和你道歉。”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请假太久让你一个人,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是求和。
但不是坦白。
傅宴容没有说话。
细碎的雨声伴随着隐隐惊雷划破了这片夜空,傅宴容的脚步声非常平静,不紧不慢地响起,像敲在心上的鼓点,一刻不停。
在穿过石子路和安保走进那栋温暖的别墅之前,宋临俞听见他停下脚步,问出了最后一句,格外平静地询问。
“所以,这就是你最后的回答,是吗?”
……
后知后觉地,宋临俞感受到了喉中血锈的腥味。
他偏过头,把脸埋进了傅宴容的怀里,指尖一点点痛苦地蜷起,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
一句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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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对世界上很多人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年,但对傅宴容和宋临俞不算。因为那个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年。
在这一年里,他们亲吻过,拥抱过,冷战过,最后又因为宋临俞发生的意外,为冷战画上了休止符。
那个时候巴黎还是阴雨的天气,宋临俞出事的第二天就发了高烧,只能在别墅里待着,其他地方哪儿也去不了。
于是傅宴容顺势推掉了很多活动,待在房间里边打游戏边陪着他修养。其实傅宴容并不会照顾人,手忙脚乱地给病号添了很多麻烦,最后还要生病的宋临俞认真地安慰他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有关系。
一切问题仿佛在那个雨夜被掩埋了,他们再也没有谈论过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傅宴容叼着嘴里的冰激凌和宋临俞靠在一起重复看那部他已经获得提名的电影,可是影片播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卡顿,紧接着出现了错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