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克服克服,真那样轻飘飘人类何苦费心研究晕车药晕船药。”荣峥启动车辆驶入夜色,到底不忍。
  程川乜了他一眼:“世界只有尚未克服之物,没有不可克服之物,我觉得这句话挺普适的,荣峥。”
  “嗯哼。”
  “比方说克服执念,走出心灵的困境,才可以使生命以另一种方式丰盈,把往事酿成月光,从此才能让每个夜晚乘坐航船通向黎明……”
  “咳咳。”荣峥道,“很好,如今我更确信了,世上有不可克服之物。”
  大概是发烧的缘由,程川说两句便乏了,深觉没意思,阖眸减少耗能。
  荣峥关了车内顶灯,扫视一眼半隐在黑暗里的人,握住方向盘的手抬起一根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半晌,漫不经心问:“真要自讨苦吃啊,就那么喜欢他?”
  程川睁开眼睛在看自己,男人心道,他没偏头,但他就是肯定。对方长久凝望却不语的状态让荣峥有点焦躁,唇齿轻动,敲打方向盘的频率快了些。
  “这叫挑战自我,往后这种日子多着呢,我总不能因此放弃拍摄海洋。”就在荣峥认为程川不可能回答时,对方开了口,学着他漫不经意的语调,“至于喜欢……分那么多种呢,谁不喜欢阳光向上的人?非得是爱情么。”程川说,“我只把他当弟弟。”
  第59章
  此言一出, 满场阒寂。
  程川发誓他真没有阴阳怪气的想法,但事实就是这句不经脑子的话诡异地跨过时间洪流,与荣峥曾经的辩白重合,并在后者心中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震动。
  原来是这种感觉, 原来是这种感觉——荣峥内心大恸。当下他知晓程川对于京洛无意皆已难受至此, 昔日在程川眼中“喜欢”沈季池的自己说这话时他又有多痛?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他总算感同身受。
  “我没有在影射你从前的解释。”程川顿了顿, 仍是坦言。
  “我懂。”男人惨然一笑, “我知道你无心, 小川……但我体会到你当初的切肤之痛了。”
  程川闻言不知该如何开解, 索性闭嘴也闭眼。有些悲伤只可一个人消化,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大尊重。
  而荣峥消化系统看来不错,没几分钟就音色如常了,问程川:“冷吗?后座有干净毛毯,想睡觉的话拿来盖上吧。”
  “谢谢。”
  ……
  和于京洛乘船去看灯塔岛那日上午, 长空疏朗,海风清冽。
  邀约来得突然,彼时荣峥正在书房内开视频会议,程川也就没告诉他, 留下张纸条便背着相机出发了。
  汽笛惊起一群停在船只栏杆上的海燕时,程川若有所感地回头望去, 才发现码头那儿站了个人。
  是荣峥。男人看样子追出来得匆忙, 只套了件橙红色的冲锋衣, 人类里高高大大的身形置于岸边林立的桅杆中, 显得微渺。
  看到程川回首,他马上扬起手,大力挥着:“照顾好自己!”
  船上的人亦抬起手摆了摆, 示意听见了,回去吧。
  但荣峥没动,雕塑似的竖在原地。程川立身船尾亦没动,船行得并未很远,他还能看见对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手掌放到了眉间遮挡日光,应是想把远行的人看得更清楚些。
  直至视觉里的身影渐次模糊,人形变成一个寂寥的点,最终全然融入海岸线,他才低垂眼眸不再看。
  “他简直就像一块望妻石不是么。”于京洛幽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像望夫石。”
  哪跟哪啊,程川啼笑皆非:“什么破比喻,你不要胡乱猜测,我跟他没关系。”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于京洛比出个耶,两指对着自己双眼的方向戳了戳,“两个没关系的人一起踏上异国他乡,川哥你看我像个瞎子么?”
  程川说:“都过去了。”
  “真的吗?我看他在医院照顾你时那模样不像是放下了啊,你们是在进行分手旅行吗?很酷诶,早知道我也整一个了。话说乌斯怀亚是你们的最后一站吗?‘世界的尽头’,多浪漫一个称谓,用来作为新生最合适了……”
  年轻人呶呶不休,程川堵住耳朵往船头走:“你让我感到吵闹。”
  “有个人也曾和我这么说。”
  顷刻低落下来的情绪令程川听出了话里的不同寻常,他眉毛一挑:“你不是单纯来旅游。”
  于京洛一脸深沉:“当然,我也是有故事的。”
  “哦。”
  “哦?!”于京洛窜到程川身前,眼珠子瞪大得堪比铜铃,“川哥,你冷心冷面,难道这时候你不应该好奇接着表示愿闻其详并在我说完后予以安慰吗?结果你居然只‘哦’!”
  程川不慌不忙将镜头对准艏破开的海浪:“你说嘛,我听着。”洁白泡沫浮在犹如绸缎的墨蓝水面上,他见过许多地方的海,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深邃。
  他四两拨千斤,于京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gay爱上直男,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阴差阳错我们在一起,结局两败俱伤……就那样吧。”
  “所以你来这儿,是要忘掉他吗?”远处红白相间的灯塔已经隐隐显现,程川遥望着,想起那部著名电影中的台词,轻声问。
  “算是吧。”于京洛瓮声瓮气,“我之前和你说‘旅游’不准确,是‘旅行’——听起来差别不大,你就当我矫情吧,在此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了,乌斯怀亚是终点站……不是说把所有不开心留在世界尽头的灯塔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吗,我想开开心心的,川哥,所以我跟随电影来到了这里。”
  船舶靠近灯塔,使程川更真切地看清了它的样貌,本身没什么特别,看过影片的人更别有一番感慨罢了。
  “祝你如愿以偿。”寒凉的海风灌进领口,程川拢拢外套,道。
  “哼哼,我一定会的!”
  -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呜呜呜——”
  在船上时还豪言壮志要忘掉种种伤心难过的于京洛一返航,便拉着程川进了一家酒吧,半瓶酒下肚,嚎得悲痛欲绝。
  “……”程川揉揉眉心,“你值得,你值得,是他有眼无珠不知好歹,失去你是他此生最大的损失。男儿当自强,哭大声点,哭完了就振作起来,领八个男模去他面前耀武扬威,他以为他是谁呢,敢甩你,哼。”
  于京洛愣愣盯着面前的酒杯,打了个响亮的嗝,一掌拍到桌上:“不、不错!天打雷劈的陆沉,狗东西,他以为他是谁!小爷我年纪轻轻貌美如花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狗东西,不值得小爷为此哭泣……”
  程川劝他少喝点,于京洛于是放下酒杯跳舞去了。
  来自极地的寒风被酒吧厚重的大门拦在了外面,程川坐在卡座上望向中央群魔乱舞的舞池,五颜六色的镭射灯光中仿佛能看见威士忌与烟草混合的味道,喧闹声此起彼伏。吧台处亦不甚清净,酒保调酒时的玻璃杯碰撞声鼓点一样急促,同角落里手风琴拉出的探戈旋律绞成一团。醉醺醺海员打扮的男人拍着长桌高唱西班牙语民谣,他的邻座,来自异国的背包客操着各种语言嬉笑怒骂,穿皮草的女人身姿摇曳,游鱼般灵活地穿行在人海中……
  整个酒吧成分委实过于复杂,沸腾得像爆发的火山口,均在各玩各的,却又好似没什么不同,人人皆在用声音与酒精对抗南极边缘的冷酷……
  他果然还是喜欢在安静的地方待着——程川按额头的手愈加用力,同时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才刚喝两口,于京洛便回来了。
  “我刚看到一个好玩的!”他舞得热汗淋漓,双瞳亮晶晶地看着程川,“川哥,有纸笔吗?那边的角落——”他指了个方向,“有面留言墙,我看好多人把好多话写下来钉在上面,我也要那样做!”
  “没有。”程川提示他,“去吧台问,通常都会提供的吧?”
  “对哦!”于京洛傻呵呵地掉头,“喝懵了,我这脑子……”
  他从酒保那儿取了硬卡纸与马克笔回来,递给程川一张:“你有没有想说的话,或是想骂的人?写下来,咱一块儿让它们公开处刑!”
  “……没有。”程川接过卡纸,却只夹在指缝间把玩,屁股都没挪一下,“你写吧。”
  于京洛遂趴桌面上,大笔一挥,【陆沉,狗。】仨大字简洁明了,赫然纸上。
  程川:“……”
  “再见了,我的爱。”说完,于京洛屁颠屁颠地捏着纸张去示众了。
  再回来,整个人落寞又洒脱:“从此,他在我心中已是亡人。”
  “……”程川担忧他的精神状态,主动倒了杯酒,“你要不要,再喝点?”
  “喝!”于京洛豪饮一大口,成功将自个儿干倒,抱着程川的胳膊,脑袋歪倒在他肩膀上陷入沉默。
  “川哥,为什么失恋那么难熬呢?”他嗫嚅着问。
  “人都害怕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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