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有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遭了天谴,又或是世道真有轮回,上辈子作恶多端。否则为什么,亲情、爱情、友情……都在离他远去?好像苦难至死方休。
“很久以前,在餐厅抱你的那个女生,是她?”不知何时,荣峥已和程川并肩,自然而然开口。
几天前收到参加“葬礼”的邀请后,程川在等待通行证时心不在焉,状态很不让人放心,荣峥始终默默陪伴,并随行而至。今天自己和霍方圆在咖啡馆里坐了多久,他也便等了有多久。
“是,”程川把请柬递给他,“她生病了,计划在生前和亲朋好友完成告别。”
晚风拂过,凤凰木的花朵轻轻摇曳,荣峥安静地阅读完硬纸板上的内容。最终,和声评价:“很酷。”
他将请柬还给程川,默了默,又道:“我那天知道你和她之间没什么,态度不好是吃醋了,我控制不住嫉妒……对不起,小川。”
“没关系。”程川不愿多思几个月前彼此间的烂账,只说,“不重要了。”
“我……”荣峥应是还想辩解,可到头来,终究没多说,只从街边小贩摊位上买了把扇子,落后程川一步,替他扇去些许傍晚的溽热。走一路,小扇也摇了一路。
-
葬礼举行那天,风和日丽。
举行地就在自家院子里,受邀来者不多,只有霍方圆父母,关系近的亲人及几位挚友,拢共也就十来人出头。流程整体包括“开场致辞”、“回顾人生”、“表达心声”与“感恩告别”,人人盛装出席,强颜欢笑,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美中不足的是,仪式最后霍方圆仍是不敌病魔,“感恩与告别”的话没能说完,便精力不济晕了过去。
医护人员在把她往救护车上搬,母亲在哭嚎,亲友在抽噎……一片混乱里,没人去管一部被扫落在地的手机。屏幕中,坐在轮椅上的女子脸庞苍白瘦削,肌肤几近透明,黯淡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呼唤声急促——正是李思余。
程川弯腰捡起手机,没能说出人还安好的慰藉话语,因为霍方圆的情况实在糟糕。
“等她醒来我再让她打给你。”末了,只能留给对方这么一句。
-
“我妈这个阳奉阴违的小老太太……我明明让她别告诉她的。”病房里,霍方圆整个人陷在巨大柔软的枕头里,笑得苦涩。
程川坐在陪床椅上,缓慢地给她削着苹果:“既是告别,就要对每一个爱的人说,瞒着未必是为她好。”
“我总说不过你。”霍方圆接过他拿刀尖插着递过来的一块果肉,咔嚓咬了一口,目光瞟到病房外间或踱过的一抹高大身影,像是抓到什么把柄一般促狭地望向程川,“哎,怎么个情况现在,不是都离好久了吗?”她这几天没少见到荣峥在程川跟前晃。
“没结呢,离个鬼啊。”程川哭笑不得。
“意思差唔多啦。”
程川垂下眼眸,继续削果:“大概是还没死心,再磨段时间就好了。”
“我看不见得。”
“吃你的果吧。”程川又切下一块给她。
“我说真的,程生。”霍方圆正色道,“你是犟驴,他看起来也不是轻言放弃的性格……不管怎么样,死生之外都是小事,我只希望你别给自己留遗憾。”
程川心不在焉点头:“知道了。”言罢拿过床头柜上前两天她掉落在葬礼现场的手机,话锋一转,“我当时和李思余说等你醒来再打给她,报个平安吧。”
霍方圆接了,却没立即动作,而是息屏,解锁,再息屏,再解锁。紧接着抬起头来,眼珠子一转,鬼鬼祟祟建议:“你若实在不想见荣峥,其实我还有一计,那就是躲远点,学姐赞助你资金。”
“远到哪里去啊,”程川玩笑说,“出国?”
“很上道嘛。”
程川沉思须臾后,摸摸下巴:“也不是不行,世界那么大,正好去看看。”
“本人双手双脚赞成!”病床上的人很是满意,“晚点我让妈妈给你打钱,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无功不受禄,我暂时还没穷到那个地步。”程川不甚赞同地瞧着她,“怎么感觉有股阴谋的味道……”
霍方圆也终于挑明真实意图:“拿人钱财,那必然是得帮本小姐办点事啦。”
“嗯?”
“咳咳,”大小姐轻咳两声,“帮我送个快递。”
“什么?”
“我和妈妈已经商量好了,等我死后,骨灰烧出来分成两份。一份葬在家这边,另一份……”霍方圆说,“小川,你帮我把它送到思余身边吧。”
-
两个月后,加州。
程川循着霍方圆提供的李思余的住址站到了一幢房子外,摁下的门铃响了许久,却无人回应。
“会不会是出门了?”跟在身后的荣峥适时张口,猜测道。
程川不想理他,一言不发绕到旁边,试图透过窗户窥探屋内情况。奈何窗帘紧闭,仍然一无所获。
他皱皱眉头,掏出手机,点开与李思余的对话框。俩人加上好友后总共也就说过不到五句话,对方最新一条回复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彼时霍方圆尚在人世。再往下,就是几天前,自己和她沟通行程,时至今日杳无回音。
此事霍方圆已和她说好,按理来说不应该。程川又试图拨打对方电话——关机,关机,还是关机。
“嘿!帅气的小伙子们,你们是来找那位残疾的中国女孩的吗?”时值北半球盛夏,酷热难耐,花草树木经一整天暴晒后都蔫了不少,邻居一位胖大叔捏着根细水管站在余晖里,一面给花园里的果树浇水,一面扬声和二人打了个招呼。
程川和荣峥对视一眼,心说有戏,赶忙走过去。
“你好,对,我们的确是来找她的,只是好像不太赶巧。”程川道,“听起来你似乎知道点什么,方便告诉我们吗?”
只着背心大裤衩的大叔爽朗一笑:“当然可以,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伙计。事实上说起来我们称不上熟悉,毕竟她生病了,不常出门,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月前,一个早晨,她和她的母亲搬离了这里。她们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争执?走得很匆忙,我们甚至没能坐下来好好道别,不得不说这令我感到十分遗憾……抱歉,我的废话有点多,说到哪里了?噢,对,她走得太急,只来得及告诉我说,如果有来自中国的朋友找她,就告诉他她往东边走了。”
“她有说搬去哪里了吗?我需要具体一点的地址。”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胖叔两手一摊,“怎么说,我想她们自己大概率都没决定好吧,否则为什么那个女孩不直接留给你们新家地点呢?不过我倒是从她和她母亲的交谈中听到了温斯洛,斯普林菲尔德,芝加哥……总之,你们如果必须找她的话,往东就对了伙计们。”
第34章
入夜, 程川半躺在旅馆阳台的单人沙发上,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出神。
不久之前他致电了霍妈妈,对方也没能联系上李思余。
“小程啊,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圆圆……圆圆在天有灵, 我相信她不会说什么的。”电话挂断前,长辈在对面如是安慰他。
算了吗?程川枕着自己的胳膊, 一颗一颗地数钻石般缀在墨蓝丝绸夜空上的星星, 猜想母亲和霍方圆会是其中哪一颗。
算了吧——过去几十年里, 他曾无数次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当求而不得时,当受到伤害时,当孤立无援时……于他而言放弃一些东西着实是轻而易举,并不会产生多少心理负担,遑论现今还有对方亲属背书……
“小川。”一道紧追不舍数月的熟悉嗓音传来, 程川侧头看去,就见隔壁阳台,荣峥一手两个酒杯一手一瓶红酒,目带期许地问他, “喝点吗?”
“不喝。”程川淡淡觑他一眼,凉声道,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酒精过敏, 想死吗?”
“只是轻微过敏, 度数我看过了, 在安全范围内。”两个多月内数不清的拒绝早就让荣峥练就一副堪比城墙的厚脸皮,面上一点儿失落也没有,轻松翻过相距不远的阳台, 亲亲热热在前任身旁的另一个豆袋沙发上坐下,“喝点嘛,助眠的,还美容养颜。”
玻璃瓶底接触金属矮几桌面的声音脆响,程川瞄了一眼,数月前某些不好的记忆浮上心头,他指尖动了动,恍惚间手骨仿若再度传来钝痛。
疼痛带来的记忆常常持久,就像永远不会遗忘程敏那个畜牲曾做过的一切,程川发现,哪怕嘴上说着一别两宽,自己内心最深处依然无法对荣峥给予的伤害释怀。
历历在目,不住反刍,最终无声发酵,被酿成某种浓稠厚重的东西,潜滋暗长直至占据整座心房。
恨吗?怎么可能不恨,他是他唯一一个拼尽全力去爱,在生命里、灵魂上刻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你们给沈季池办接风宴那天,”故而程川几乎是带着尖锐的恶意看向兴致勃勃的男人,道,“他受伤,你把我手甩到一边,砸上了酒瓶。那之后我的手肿了几日,很痛……想起这些就让我恶心,所以我说我不想喝,荣峥,能听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