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陛下,这是我们如今的战况,”李元德亲自引着新帝来到沙盘前,细细讲解战局,“原本西域各国与我朝兵力均悬殊,他们有的只能靠经商生财,有的生活在绿洲状况好些,还有些分布更远的,那边有草原,都是以放牧为生,牛羊在冬季吃不了草,他们要活,就时常来我们这里打劫,原本只是时不时来骚扰,但先帝中毒事传开,他们就动了歪心思,竟联合起来,趁火打劫。”
  “参战的十一国,多数分布在大漠,那边人迹罕至,一般的兵士误入都会迷路,所以我们也不好太过深入,每次击退便是,临近草原的数国则因为以放牧为生,各个都比较骁勇善战,次次战起来,都是麻烦。”李元德叹了口气,摊开地图。
  各国的分布果然都被圈起来做了注释,“伽兰”二字也掠过裴晏眼前,他没什么反应,李元德倒是讪讪开了口,“原本伽兰小国不怎么参与各事,但因着伽兰去年老皇帝去世,新帝即位,国内动荡,所以才参战。”
  “无妨,”裴晏的语气无波无澜,仿佛理所应当,“战场遇见,只有敌人。”
  “您说得很是,”李元德一愣之后反应很快,当即道,“不过京城援军来临、御驾亲征,这个消息想必已经传开,明日——最多后日,只怕这些国家要联合起来与我们鱼死网破大战一场,毕竟若此战胜,他们还有苟且残喘的余地,觉得还有谈判的筹码,若是败,十年之内他们都要休养生息,因此后面这一战,只怕要极其艰难。”
  “统军之事且报与我,”裴晏看过战报后下了论断,“西北军今夜休整,明日再进行调配,京城之师拆成数队,与西北分队配合,统一号令。”
  “是!”
  这一场议事到深夜才散,李元德等人又亲自将陛下送到安排好的居所前再离去。
  裴晏却迟迟没有入屋。
  西北的夜色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满天星辰如斗,干燥的风吹拂过城墙砖瓦,好像在借此抚慰大地。
  来西北这短短的时间,他突然觉得生命已经可以与这片土地同在。
  或许是因为已再没有人会挂念。
  周围很安静,只有过人的耳力能听见远远处有将士在吹着不知名的乐器,似是在思念谁……裴晏不敢再听,猝然闭眼,又缓缓睁开。
  京城没有这样的星辰,哪怕他们或许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他看着那星空很久,一直冷静着的表情几乎要动摇,又在下一刻平静如初。
  他吹灭了灯。
  第二日再见,又是那样坚不可摧的沉稳模样,西北军士豪爽,对有本事的人也很佩服,见陛下如此安稳如山,各个更是钦佩,而李元德不愧是老将,算得非常准,第二日午后,便又敌袭号角吹响,他与诸位副将对视一眼,翻身上马!
  新帝依旧是银白色盔甲,手中的武器已经换了长枪,胯下骏马如火烧云般绚丽的色彩,是整片暗沉天地里唯一一抹亮色。
  “杀!!”
  新一轮厮杀一触即发!
  而在这压抑的氛围中,依旧是裴晏枪尖一挑,在所有人的惊呼“陛下”声中,率先冲进敌阵!
  挑刺、洞穿、劈砍……所有人都惊愕地见到新帝长枪所到之处,招招是直取性命的利落。
  “陛下!危险!”李元德惊呼出声。
  冷光突闪,刀锋直指裴晏面门,是敌军杀至眼前企图硬生生将他逼退,可他竟然不躲不避,一枪洞穿,那刀锋擦着他脖颈掠过,只差分毫。
  疯了,真疯了,李元德感觉自己手心冒汗,天子之尊,竟毫不在意要以命换命么!
  ——惨叫、哀嚎、怒吼与狂沙几乎要遮蔽天日,战场上每个人都在失去,每次失去的怒吼都痛彻心扉,每一声都是裴晏想做却做不到的。
  周遭万物似已虚化,在这天地间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裴晏依旧表情如冰。
  这一战足足打了数十个时辰,等到天又重新亮起,各方才勉强收回,而才休整不到数小时,又卷土重来!
  裴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浑身的血液在沸腾,身上银白色盔甲已被血染透了,偶尔洞穿过谁的胸膛,能从对方惊恐的神色与瞳孔中洞见自己脸上隐隐的疯狂。
  他撕裂了谁,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闻到了自己喉间浓重的血腥味。
  “绝不后退!往前!”李元德嘶哑的吼声贯彻天地。
  他稳稳地抬枪,一枪刺穿谁的喉咙——这次他对上双同样蓝的眼睛,对方的神情扭曲,带着不甘心,喉咙发出“嗬嗬”之声,瞪大眼倒下。
  他听见周围谁哭喊“吾王!”,同样是蓝色眼睛的士兵飞扑往前,看他的目光如妖魔,带着警惕与慌乱,随后这些人也都葬送在他的枪下。
  ——是伽兰人。
  他没有半分波动,看着这片大军猝然溃散。
  最后与他有联系的血缘,也终于断裂。
  这场战不知打了多久,来了又退,接着又战,有将士撑不住呕吐,也有人手臂几乎握不住刀,而直到最后敌军的战旗被砍倒,落荒而逃时,西北军面面相觑片刻,手猛地一颤,兵械纷纷落地。
  “赢了?”
  “赢了!!”
  刹那间,还活着的人发出声嘶力竭又无意义的呼喊,疲惫不堪的人靠战友扶持才能站稳,城门打开,城中守卫之人纷纷策马而来,紧急搬运还活着的战士回城。
  “陛下,我们胜了!”李元德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您……您可还好?”
  裴晏目前浑身浴血,盔甲都几乎染成血红色——李元德知道,这些都是敌人的血,他见到过在战场上的裴晏,像是在宣泄什么般,几乎有些疯狂,每一招都是直取敌人性命,毫无犹豫。
  西北军在战场上是不敢靠近他的,如今李元德也不太敢贸然接近,即使战争已过,但裴晏握着枪的手依旧紧绷,李元德只能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
  握着枪的手缓缓放松,裴晏终于转头看向他,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卸下盔甲,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只沾染一丝血迹——那是在他用枪尖刺穿伽兰国王时被溅到的。
  只片刻,他又如往日般,是片冷淡的雪花了。
  “且整军,回城。”他轻轻开口。
  回城之路并不漫长,只是路上全是战士的躯体,敌军的友军的,战场上浓浓的硝烟气味还在,四处都有断裂的刀刃,大军缓慢往回行进,裴晏在队伍中心,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黯淡的血迹。
  临近城门,队伍开始骚动,若有所感的,裴晏突然抬头。
  城墙上,无数兵士林立,漆黑的盔甲间,一道银白色的身影,如云中月。
  “……!”
  裴晏身子一颤,下意识勒住缰绳,云踏火嘶鸣一声,随之停下。
  太熟悉了,那个身影,他曾无数次在现实与梦境中看到过,也曾放肆地用眼睛、嘴唇、手描摹过。
  但怎么可能?这道身影分明被他亲手推开,还他自由。
  他疑心是幻觉,有些茫然地看着,一直平静如冰的表情终于露出裂痕。
  ——我是已经疯了么?
  他这么想着。
  直到他听见身边李元德轻咦出声:“城墙上那个人是谁?”
  裴晏握着缰绳的手一顿,不敢置信地死死盯住了那道身影,脑内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不受控制扬鞭策马,哑声喊道,“驾!”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云踏火越过战火硝烟,飞驰向前!
  第74章
  宋铭川赶到乾裕关时, 守关的战士苦苦阻拦,“大人!不可再进了!边境又打起来了,这一场血战已持续了两日, 若是守不住, 我等也要应战, 您前去太危险了!”
  “陛下呢?”他问。
  士兵道:“陛下也亲自上了战场!”
  宋铭川深呼一口气, “那便开门。”
  他再一头扎进黄沙里。
  日夜兼程, 哪怕是宫中好马也近乎力竭, 等他终于赶到时,只听见号角声震天,战争已经厮杀到了最惨烈的程度,城墙上不断填充弓箭炮火, 箭如雨发, 在这样辽阔的战场上,硝烟模糊了视线,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在梦中的场景反复重现,宋铭川在此刻感受到一种漫长的折磨,直到嘶哑的吼声与骤然平静下来的天地象征着战争结束。
  在那里?裴晏在哪里?
  士兵说陛下穿着银白色盔甲, 可宋铭川冲到城墙处往下看, 放眼望去都瞧不见人。
  良久,他呼吸一颤。
  地平线上慢慢出现一道身影,盔甲被血染透,已完全瞧不出原本的颜色,那道身影被所有人围着,却又与所有人隔着距离,裴晏表情淡漠,眼神中如覆霜雪, 像一道寂静的残影。
  他们彼此太熟悉了,以至于宋铭川只一眼就能认出,那就是裴晏。
  他注视着那道孤寂的影子。
  若有所感的,裴晏慢慢抬头,隔着烟尘与黄沙与他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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