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这些是地志游记。”宋铭川走了过来,看见书名,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他小时候很喜欢看……嗯,还在临水轩时就很喜欢,他小时作画还画过游记中的许多风景,只是时间很长,应当都找不到了。”
  小时候裴晏对外面的天地向往的不得了,缠着他要听讲,还说过要走遍天下浪迹天涯这样的话,好不容易能冬猎一回打雪仗能把自己埋进雪堆里,去郊州时甚至还会逛街,这样鲜活的、俏皮的、可爱的小狼崽,眼睛比最蓝的天还漂亮。
  那个时候的裴晏是真的讨人疼,生得又是个小糯米团子,眼睛又水汪汪的,做错了事就这样瞅着他眨巴眼,宋铭川看两眼就心软了,一句话也舍不得呵斥他,常常就叫这小子蹬鼻子上脸,抓着他不依不饶地撒娇。
  但这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去江南后,裴晏说别把他当孩子看后,就很少了。
  那时候的裴晏,已经只盯着他,好像生怕他会走,再也无暇顾及这个世界。
  宋铭川感到微微的怅惘。
  或许是那个时候裴晏就知道他的来历了吧?也是,他并未瞒过裴晏……裴晏早该知道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裴晏开始克制自己,而宋铭川觉得他“长大了”。
  或许……他忽视了裴晏太多。
  他突然沉默下来,龚子庚看着他的表情,无声地叹了口气。
  雨直直下了一日,到夜间都还有雨声,也许是因为白日说了许多,晚上又睡在了承羽宫中,宋铭川做了个梦。
  是关于暴君裴晏的。
  他站在了四方阁的位置,循着记忆的方向往后走,来到临水轩,看到一如书中所写,暴君裴晏被裴帝指了个老师,而原著中的宋铭川,那个清冷的老师,并不愿沾染俗事,顺水推舟推辞此事。
  没有老师教导的裴晏,为了生存什么都做过,还年少时也抱有一点希望:觉得或许会有人带他走。
  直到他被踹倒在地饿晕在临水轩,粉碎了他最后一点幻想。
  当那个太监一脚踹中裴晏,叫裴晏的身子重重撞倒在台阶上时,宋铭川心跳骤停,飞扑上去想挡住这一脚,可是他根本跑不到裴晏面前,只能在几步之外靠不近。
  裴晏面色惨白地倒在了地上,几乎没了声息,宋铭川就站在他面前,碰不到,靠不近,最后无声地沉默下来。
  裴晏倒在地上多久,他就站了多久,直到天黑,那道身影虚弱地咳嗽两声,艰难地爬了起来。
  在裴晏睁眼的那一刻,似乎是愣怔了很久,随后默不作声地,掉下了眼泪。
  宋铭川只能看着他,看着他掉下眼泪,看着他最后拖着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向屋里。
  看着他眼中最后的光芒悄悄熄灭了。
  随后是用尽心机、弑父杀兄、腥风血雨登上皇位,再到强取豪夺,一步一步……走到最后,他不曾有半点动摇。
  ——那就是裴晏,宋铭川终于可以确定,眼神是一样的,哪怕因为剧情相差太多而完全不同,但依旧是他。
  暴君裴晏和如今的裴晏,确实是一个人。
  若是追溯《与君行》中暴君的过往,几乎能发现,不管是现在的裴晏,还是那本书中的裴晏,内在的性格都一模一样,又倔,又不肯说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总是疑心着别人要背叛或者离开,觉得要留下什么,就要关起来,锁起来。
  就像不论是书中还是如今的自己。
  但即使是暴君裴晏,也平定了西北,平叛了江南,还了天下一个太平。
  即使是现在这个想把他关起来的裴晏,也踏上了战场,给了他……自由。
  宋铭川醒来,觉得胸口有些迟来的钝痛,像蛛网蔓延。
  不是锋利的感觉,也没有要见血的模样,只是那种闷闷的,不舒服的感觉,叫他有些喘不上来气。
  他靠在床沿平复着呼吸,而福来敲了敲门,“宋大人,您在么?”
  “什么事?”宋铭川回神,起身朝他走去。
  “之前陛下说的人……到了。”福来道,“奴才并不认识这位大师,宋大人可要见他么?”
  “大师?”福来的这个称呼有些不伦不类的好笑,听上去活像哪里的江湖骗子,宋铭川打起精神,笑了笑,“到底是什么人来,你竟这样称呼……”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中。
  因为来人已迈过承羽宫的门槛,模样清晰地印入他眼中。
  穿的是出家人最朴实的服饰,模样也是芸芸众生中最凡俗的模样,这样的出家人,寺庙中比比皆是,若要论他有什么不同,或许只有那双眼睛,分明空无一物是瞎的,但来人却一步也未曾错过,静静地朝他走来。
  像被凝固了似的,宋铭川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而老僧双手合十,弯腰行礼,平和开口。
  “施主,循山寺一别……可还安好?”
  第72章
  “一切都好。”
  宋铭川片刻后回神, 感觉自己浑身僵硬,但却硬生生露出温和笑意,双手合十回礼。
  曾在循山寺指点过他的高僧, 此时却忽然出现在面前, 以至于宋铭川脑海里蓦地浮现一个念头: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如今真到了他离去之时?
  既是如此, 应当喜悦, 可他心中却好像什么都没有。
  宋铭川怔怔看着老僧澹然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盲眼, 又恍惚想了起来。
  江南与京城远隔千里,他没有去江南,江南的人却来见了他,福来前来禀报时用的词也是“陛下说……”
  裴晏让他等。等什么
  宋铭川想要确信似的, 慢慢开口, “上次见到大师时,我有问题请教。今日,我心中仍有困惑未解。能得大师登门拜访,是天意注定,还是另有因缘?”
  僧人轻轻摇头, “并非天意注定, 只是受陛下所托,来解施主心中之惑。”
  一语中的。
  是了,是裴晏亲手把这位老僧送到了他面前。
  宋铭川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假装没听见他那句陛下,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平复这有些乱掉的呼吸,状若无意地开口,“从江南至京城路远, 大师走了多久?”
  “老衲脚力迟,走了半月。”
  宋铭川终是一顿。
  半个月,也就是说从裴晏登基时,其实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后面在宫中发生的一切,那些纠缠,不过是裴晏做出选择后破罐子破摔放纵自己一回,然后选择彻底放手?
  宋铭川心沉了下去,表情上却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
  挺好的,裴晏确实长大了,知道放手了。
  既然裴晏这么开明放他自由,又将这位高僧请到了他面前,种种都已安排妥当,还把自己送去了西北,那便是用心良苦,做老师的当然不可辜负。
  如今道路光明似乎就在眼前,只需要他往前再走一步,就能回到现实,而裴晏已经登基,也将迎来光芒万丈的未来。
  多好啊,皆大欢喜不是么?
  这分明是好事,但宋铭川笑着笑着,嘴角却逐渐平直,抿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这样的贴心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欢畅,从昨日就开始隐隐有些堵的心口此刻更是烦闷到像水流高涨,却无法泄洪,上不去下不来。
  僧人的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
  “大师,”僧人分明是瞎子,可在这样的目光下,仿佛一切情绪都无处遁形,宋铭川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被他看见,手收进袖子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最后故作镇定开口,“我能问个最后一个问题吗?陛下是如何对你说我要离去一事的?”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人,人虽不知他为何问,但稍稍思索,便已开口,“陛下并未多言,只对老衲说,施主所求之事已得偿所愿,在此间再无挂念,不可强留,徒增寂寞。”
  宋铭川呼吸一滞,压抑着的怒火终于是席卷了上来,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
  好一个再无挂念。
  裴晏把他、把自己当什么了?
  “……我知道了。”
  他几度深呼吸镇定情绪,最终狼狈地起身鞠躬,“关于是否要回去一事,能否请大师再给我些时间,我还需考虑。”
  “自然。”僧人点头,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像是蕴含着许多情绪,“只是施主要记得,世间万物讲究的是缘,你来到此处阴差阳错是缘,若要回去,缘分断开,或许就无法回转了。”
  ——缘分断开,或许就无法回转了。
  宋铭川倚靠在窗沿,脑海中这句话一直回旋。
  他被裴晏这样自轻气得几乎要怒火中烧,差点就当场要拍板走人,可一句“无法回转”叫他的话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既然自轻成这样,又何苦将他关在宫中数日,日日不肯放手,又何苦非要他记着,每次都要翻来覆去说这么多句“喜欢”。
  宋铭川越想越气,索性翻身,摊开一张纸,唰唰提笔写着回现代后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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