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仁贵听了半天,虽觉得主子痴心妄想——有前面贵妃在,晴贵人有儿子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事儿,但也记住了一点:四皇子还被陛下记挂着呢。
  这四皇子,皇上既然要给他点老师,那保不齐日后还有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时刻,这亲父子应当没有什么隔夜仇,万一四皇子还能起来,那他可就遭殃了。
  眼下老实些,说不定还能博个好处……
  仁贵想了什么他人不得而知,但底下这几个太监心情都复杂难当。
  福来反应最快,赶快接过食盒,感受到不同于往日冷冰冰的触感和热气后先是一惊,随后忙端进屋里,剩下两个小太监被点名以后也不由自主跟在裴晏身后。
  裴晏目光扫视过院内,挺直腰杆,拢了拢披风,虽然身后是零零散散两个人,但这一下,倒好似真的有了点主子的样子。
  他站在台阶上,依旧披着那件明显大了不止一点的披风,歪着头居高临下看着宋铭川。
  宋铭川朝他笑了笑,“天色也晚了,宫内要落锁,我不能再待了,殿下且进屋休息吧,明日我再来。”
  裴晏盯着他没挪步。
  宋铭川在笑,他本身气度卓然,从容不迫,笑起来的时候脸色柔和,像是许诺。
  裴晏像是现在才察觉出来,宋铭川比他所有见过的人都好看,裴晏一整个下午和他待在一起,他教书的时候很耐心,和他说话的时候会笑,眉眼神采飞扬,好看得不得了。
  但宋铭川从未都没靠近过他,也没好好触碰过他,宋铭川似乎是怕他警惕,怕他像第一天那样对他,所以总是站在他一步以外的距离。这样的宋铭川像投在窗口的一道光,让裴晏觉得这人其实是一场梦。
  还是这只是一句谎话?
  以前裴晏还住在四方阁附近时,就有小太监戏弄他,先每日给他一颗糖,叫他放松警惕,然后告诉他只要他能爬上四方阁的柱子,就给他一整袋糖果,裴晏爬了,爬得高高的,结果下不来。
  那时还有人把他当个正经皇子,好歹找了侍卫把他拎下四方阁,可他再去找那个小太监去要糖时,换来的却是一群太监的捧腹大笑,他们把他当个笑话,乐不可支地说了好几天。
  可能宋铭川也是在耍他,只不过用更高明的方式,不然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好。
  但宋铭川待他好的时候叫人几乎要觉得那是发自真心的。
  “……你去吧。”
  裴晏闷闷地说,他一下子垂下眼帘,转头就走。
  裴晏情绪变化非常明显,半点不会伪装,宋铭川感觉这小孩可能是太缺爱了所以有点敏感,思索片刻,冲着裴晏的背影补了句。
  “小殿下,别忘了下午我说的。”
  下午……啊对了。
  裴晏的脚步停了停,他低头看着身上的披风。
  是了,宋铭川的东西还在自己这里,他要是不来,这件披风就归他了,这件披风看起来就很宝贵,宋铭川不可能不来的。
  他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嗯”了声就钻进屋子。
  第8章
  宋铭川今日待的晚了,出宫时元宝在宫外等得急了,眼看宫里要落锁才看到宋铭川的身影姗姗来迟,忙迎上去,“公子你可算来了,我都担心您被那四皇子吃了呢,您还好吗?饿了吗?人没事吧?头还疼吗?等等,您披风呢?”
  一口气六连问不带喘。
  宋铭川听着这叨叨叨叨,两眼一黑——这小子德行怎么和李伟一模一样,每次都在宫外等着,生怕他被裴晏一口吃了,这脾气和李伟见他第一次进片场时简直如出一辙,该不会作者写元宝时还找了李伟当参考。
  好像也不是没可能,又是旁边伺候的,又是这个老妈子性格。
  也不知道李伟看到元宝会作何感想。
  他教了裴晏一下午做人,此时已经口干舌燥,头也突突地疼,揉了揉太阳穴,企图把元宝的“魔音灌脑”赶出去,“先上车……”
  元宝大发慈悲地住了口,把他搀上马车。
  一直到房间里,宋铭川才感觉出极度的疲惫,大脑嗡地一声响,浑身就像散了架,裴晏的屋子里没有灯也没有黑板,他只能在院子里教了对方一下午,自然也吹了一下午风。
  他的发烧才退下去没两天,此时还是虚弱无力的,对着裴晏其实都在硬撑。
  ……别又烧起来,他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下去,又倒一杯,猛猛炫上大半壶才停,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叫上元宝,“帮我找些木炭来,再找几个手艺师傅,待会我教他们做些东西。”
  他这身子可不能再吹风了,下次教书还是在屋子里才好。
  元宝慌忙打来热水让宋铭川洗漱,叫厨房上了菜,又赶快去叫大夫给宋铭川看,晚间宋铭川果然又发起了低烧。
  元宝给宋铭川端上药来喝,忍不住就开始抱怨:“我就说那四皇子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公子您一靠近他烧就又起来了,可见人家说他不祥都是真的!”
  宋铭川本来还在嫌药苦,听到半句,眼神瞬间如刀似的刮向元宝:“嗯?”
  他骤然严厉下来,元宝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提,宋铭川却没放过这茬,他缓缓开口:“谁和你提说他不祥?”
  语气不重,但是听着让元宝背后起了点汗。
  元宝老老实实接话:“咱们后厨的张大娘,从您被点了做四皇子老师后就一直在说了。”
  “之前你可曾听过这类话?”
  “还,还好吧。”元宝挠挠头,也觉得有点奇怪,“说来也是,之前也有人私下里嘀咕四皇子,但说这话的人不多……张大娘来后,整个府里不少人都在提这事儿了。”
  宋铭川眼神沉了下来。
  裴晏只不过被点了个老师,就显然有人坐不住了。
  “元宝,”他思索片刻,“你明日去盯着点张大娘,看看是谁把这消息传给她的,若是查出来了,张大娘那份月钱以后就是你的了,若查不出来,就把她这几日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再赏你一吊钱。”
  元宝当即瞪大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钱拿,欢欢喜喜点头答应着下去了。
  ——还真和李伟一模一样,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干,加班都行。
  宋铭川见他走了,便起身去书架旁,开始找书。
  要教裴晏为君之道,性格上他要手把手纠正,但为君具体怎么做,那自然是要有能看得见人间的眼睛。
  其实现代的不少教育课程是很适合的,比如地理、生物、历史一类,能够让裴晏从不同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但现在这些都没有。
  宋铭川思索许久,在书架上挑中一本《方略游记》。
  这本游记囊括了这整个雍朝里几乎所有方位的风土人情和著名的山川河流,从游记里着手再引入历史、生物、地理都要更引人入胜。
  他再还想再挑,想到什么,又挑了几本书后,犹豫片刻,转头拿起了《孝经》。
  临水轩。
  裴晏慢慢用完了饭,因为下午吃过宋铭川给的点心,晚上再吃饭时,哪怕是难得的热饭菜,他也放慢了速度。
  福来殷勤地打了水给他洗漱,忙前忙后收拾桌子,另外两个小太监皱着眉,插不进手。
  “偏偏点了他……”一名小太监盯着福来,很是不屑,又有点嫉妒。
  “嘘。”另外一名太监拉了拉他的袖子,“今儿不知道怎么了,四皇子来了这几个人,只怕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别是找麻烦就行……”
  他们还想说话,就看到裴晏眼神扫过来。
  那双蓝色的眼睛在烛火下很是幽深,像话本里说的妖怪一样,两个太监年纪也不大,吓了一跳,当即噤声。
  裴晏看着他们吓成一团的样子只觉得无趣。
  从小到大,他看的最多的表情不是被他的眼睛吓到的害怕,就是厌恶。
  他的父皇,当今皇帝,更是见到他就勃然大怒,直呼不祥,后面的仆从也都见风使舵把他当个怪物。
  他虽然没有人教导,但在母妃去世之前也知道,自己是正经皇子,本该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没有分别,可是他却被赶到冷宫边,谁都能嘲笑他。
  裴晏一个一个都记着他们的脸,他迟早有一天要将这些人千刀万剐,看看那些人脸上会露出多么恐慌害怕的表情。
  就连今天那个太监……
  裴晏想到仁贵,还没来得及愤怒,思绪就飘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上。
  这人不怕他。
  他说他叫宋铭川。
  他对自己笑,还说是自己的老师。
  还有披风……
  裴晏把披风解下来,光滑的绸缎和柔软的衬里都是他许久没能接触过的。
  他犹豫许久,见到这些小太监都各自在忙事情,没人敢朝他这边看一眼,才悄悄地将鼻尖凑到披风处闻了闻,闻到了暖融融阳光的味道和一点点草药的香气。
  他没忍住,又蹭了蹭,感觉这香气里终于染上了自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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