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更悲哀的是,宋贤妃竟要自己装扮成母亲,去接近病入膏肓的皇帝,而她奋力挣扎却无一人出手相救,就连一向以宅心仁厚著称的大公主,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了出来。
满宫上下,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
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自救,以接近皇帝获取圣旨,来换取自由身份时,又恰恰得知,她帮的人,正是害得她失去母亲沦落至此的人。
哪怕明知道这是梦,在看到这一幕时,郗月明仍觉得心痛得要窒息。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状若疯癫的时候,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些名字。她想走,不论是出阁还是和亲、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只要能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她只是,想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痛极之时,郗月明忽然怔住。
混沌的思绪中尚有一丝清明,她记起来了,和亲后,自己没有死。
自己遇到了訾沭。
从加尔萨到班珠,訾沭在草场上揽着自己共骑,在暴热的阳光下抱着自己跋涉,在雪天里捂热双手给自己取暖,桩桩件件,是更为清楚明了的记忆。
訾沭这个名字仿佛一把利刃,骤然破开混沌,令她停下了脚步。
此刻,郗月明已经不知在梦中走了多久了,再往前走,大概就真的回不来了。
她在此处回看走马灯,唏嘘于自己可悲又可怜的一生。可在现实中,钟声越大概正焦头烂额地为自己配置解药,臧玉姐姐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宫来,还有叶叔,他堪堪重见天日,可能又要为自己担心了。
当然,还有訾沭。
眼下旧怨已解,宿敌大势已去,她该随着訾沭一起策马扬鞭,先去秭图看看,再一起回到班珠的。
不能,不能就这样了,不该再继续走下去了。
方才痛彻心扉的感觉还在,仿佛只要继续走下去,就能忘却这一切,彻底得到解脱。可真到了将死之际,郗月明却无比清醒,竟然产生了生还的意念。
她忽然转头,不顾一切地向身后跑去。
这次比来时更加费力,奔跑扯动骨骼,原本已经淡下去的痛感再度翻涌起来,还有身后无数痛苦的回忆意图撕扯。郗月明咬紧嘴唇,闭上双眼,只认准了这个方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意识崩散之际,她只剩下一种知觉:痛。
下一刻,郗月明猛地睁开双眼。
周围很安静,之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似乎已经过去了,自己正躺在床上,头顶飘着熟悉的秋香色纱帐。
郗月明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周围的装饰样式,像是自己的重华宫。
之前还四处飘扬的灰尘已经被扫去了,窗台开了个小缝,隐约可见外头的绿意。郗月明缓了一会儿,觉得剧痛疏解了不少,比之前好多了。
她微微侧头,这才发现訾沭正在她床边闭目小憩。
他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还穿着当日的衣服,但自己昏睡过去已经不知多久了。显然,自事发后他就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自己,一直到现在。
郗月明不忍心惊动他,静静地看了片刻后,她费力地抬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只可惜訾沭向来警觉,在触碰上的前一刻,他就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眼底还有血丝未褪,但在看见是郗月明伸手后,立刻攥住她悬在半空的手,目光骤然明亮:“醒了?”
“还痛不痛?口渴吗?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訾沭仿佛无所适从,慌乱地问了几个问题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扬声对外招呼,让人去找钟声越来。
郗月明没力气一一回应,只轻轻地摇头。看着訾沭这副模样,也心疼他这几日的不眠不休,于是坚持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訾沭声音喑哑,似乎还带了一丝隐晦的哽咽:“你中了赵德妃下的毒,怎么不跟我说?”
郗月明默了默,才道:“当时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也得让我知道好早做准备啊,若是骤然毒发,来不及找解药该怎么办?”
訾沭声音里满是仓皇:“若是钟声越不在,我该怎么办?”
“难道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
他说不下去了,怎么都忘不了那日一回头,就看见郗月明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的模样。这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夜不能寐,生怕这真的成了自己与她的最后一面。
訾沭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亲自为她喂药、擦洗,直到看到人睁开双眼,他才松了一口气,把高高吊起的心放回肚子里。
“下次再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我就……”
郗月明弯了弯嘴角,看着他,软着声音反问:“就怎么样?”
訾沭没再说话,被追问也不肯说了,但郗月明却明显地感觉到,抚着他脸的手掌感受到了一点濡湿。
郗月明眼睫微动,再也没有了调笑的心思。
她轻叹一声,收起抚摸他脸颊的手,转而反握住他的手,带到了自己的脸颊边:“摸摸看,我好着呢。”
訾沭半点不敢使力,仿佛面前的人是个一碰就碎的精致瓷器。他顺着郗月明的力道,抬手轻抚她苍白的脸颊,唯一的动作,便是伸出拇指眷恋地摩挲着。
温情不过片刻,訾沭忽然趴在床边,胡乱地在被褥上蹭了一通。
他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脸上有泪水,原本这等没面子的事是断然不能让她看到的,但此刻,劫后余生的欢喜盖过了面子,訾沭趴在床侧,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幸好,他的月亮没有陨落。
第74章 哥哥(三)自己已经得到了救赎……
郗月明伸手抚上他的鬓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訾沭蹭够了,确认脸上没有泪水了才抬起头。也不管被面上湿漉漉的痕迹和自己通红的眼眶,捉住郗月明的手道:“好了好了,不提了,你没事就好。”
“钟声越说了,你只要能醒就没有大碍了,别害怕,没事的。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这狗东西,怎么还不来?”
他这话不知是在哄郗月明还是哄自己。
“不过从今往后,你可得好好看顾你自己,有任何事情都要跟我说。不能……”一提起这个,他又有了哽咽的趋势,“不能留我一个人。”
郗月明认真地点头,一一应下:“会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答应过,要陪你白头到老,不会食言的。”
“你什么时候答应过……”
訾沭低声念叨着,想吃些飞醋,又顾忌着眼下不是时候。
“我们成婚的那晚啊。”郗月明眼睛弯弯,曲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你不是说了吗,要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还请了天狼星来见证。你当着狼神的面亲了我,这个誓言会永远作数的。”
眼下骤然听她这样说,訾沭愣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
当日在加尔萨相见,月儿早已忘记了年幼时的一个小小邂逅,亦不知自己多年的觊觎,言行举止间除了疏离,还有死寂。訾沭不敢贸然做什么,只得拉着她的手走到篝火与星空下,用訾陬的俚语悄悄说出自己的心意。
月儿当时被拉了一下手才反应过来,随即补上了自己的名字,显然是不知情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学会了訾陬的语言,竟然早就看破了这个誓言!
及至眼下,郗月明仍是笑盈盈的:“我当时答应了,之后也一直没有反悔啊。”
訾沭喉结滚动着,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天狼星见证的誓言改不了的,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一方不知情的誓言都是妄言,直到这一刻,这个誓言才算真的作数。
恰在此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訾沭本以为是钟声越收到消息,来看月儿的情况的,哪知一回头,却见来人是郗言御,他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来看看月儿,说几句话。”
郗言御在几步之外站定,自知这种情况绕不过訾沭,而自己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底牌能与之抗衡了。
当日,明知大势已去,郗言衡却不肯收敛,作死说出曾对月儿下毒之事。月儿适时毒发倒地,訾沭见状,立刻就红了眼。
虽说訾沭骁勇之名盛行,但并非所有武将都有与之一战的机会。可在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他毫不留情地对郗言衡下了死手。郗言衡也是多年练武,却在他手中过不了十招,当着那么多旧臣的面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节节败退。场面之血腥,令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两国的剑拔弩张,竟是以訾陬汗王手刃云郗新帝为结局,这是訾沭对整个云郗的震慑。
云郗错失了最佳的行动时间,又受此震慑,战意退却,再无抵抗的心思。而訾陬大军却得了讯息,立刻发兵围困,将云郗皇宫变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牢笼。
自那时起,郗言御便知道,新君的位置与自己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