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僵硬地转过了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来人银甲未卸,像是刚刚奔赴王城的部落使者。訾陬的甲胄向来沉重,他却像披着一件轻袍,站得笔直如松。那张清俊的脸庞让人一看便知,他并非訾陬中人。
见郗月明望过去,他也弯了弯嘴角,微微点头示意,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
郗月明瞬间觉得头晕目眩,身形摇摇欲坠,被身边的臧玉扶了一把才算站稳。
再见陈寄闲时,她尚会心酸流泪,那是对故旧的感概与悲怆。但面对着面前这个、在自己记忆中早已死去的人,郗月明不可置信,甚至忘了该作何反应,唯有呆呆地盯着他。
“你是谁?往后站,报上名来!”
臧玉站到了郗月明前面,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回头看向郗月明时,神色不掩担忧:“不要哭月儿,有姐姐在,有什么事告诉姐姐。”
经此提醒,郗月明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面前的年轻男人依言后退几步,对着她们二人拱了拱手:“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虽是在回臧玉的问话,目光却落在了郗月明身上:“在下,沈卓风。”
“沈卓风?”臧玉疑惑一瞬,“没听过。”
她还待继续赶人,手却忽然被郗月明按住,随即便听她哑着嗓子让自己等一下,不要赶人。
臧玉自是看出了表妹的不对劲。
面前的男人虽是武将打扮,但看着斯斯文文的,言行举止也挑不出大错。反倒是自己的表妹眼眶通红,瞧着情绪蛮激动的。
她不由得左右看了两眼,见訾沭此刻并不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因为摔了个狗啃泥,觉得面上无光而溜走了。她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
郗月明此刻正仔细打量着面前男人的面容。
沈卓风有着寻常武人所没有的清俊,性子更是温吞腼腆,也无怪乎自己年幼时对他心生好感,主动指为驸马。分别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的样貌没有大变,却似乎更沉稳了。
自己与他的缘分始于幼时,时至今日,郗月明依然记得那份纯粹的喜欢。
宴席上,万众瞩目。惯常温柔听话的三公主主动站了出来,为自己求一门婚事。纵然宋贤妃斥责她无知莽撞,二公主也嘲笑她眼光不好,她都挺直了脊背,丝毫不为所动。
那时候的她以为,沈家官衔不高,她同样也是势弱的公主,没有谁配不上谁。旁人眼中的寒酸是她想要的安稳,沈卓风哪怕只是个侍卫也是她想要的夫君,这没什么不好。
所幸,不是她一个人面对众人的攻讦反对。赵德妃虽然心思不纯,好歹也在不断帮她说话,更重要的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与她并肩跪在了一起。
赐婚圣旨下达那日,郗月明是欢喜的,他脸上的笑容也不似作伪。
然而,二人谁都没有想到。她的哥哥、他的主子,早已经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沈家门庭低微,根本不能为郗言御夺嫡提供助力,而郗月明却是他们母子精心培养的重要棋子,当然不能浪费在一个小小沈家上面。
比起权势,朝夕相处一同长大的侍从,可以轻易放弃。
于是,头一次动心的小公主,在及笄礼上等来了心上人的死讯。
传闻他是在充军途中遇到动乱,为了保护家人而战死的。那么为什么充军?陈玉容曾趾高气扬地告诉她,因为沈家怀有不臣之心;她再问证据与审理卷宗,便没有人能回答了。
郗月明不信,她想去看看他的尸首,却不被允许;想要为他守丧不嫁,同样被拒绝。在无尽的疑惑和陈玉容的讽刺中,她开始发现端倪。
为什么兄长会对一起长大的侍从兼妹婿如此冷漠?
为什么母妃不顾反对,马上就给自己定了第二门婚事?
沈卓风用他的死,换来了郗月明头一次的惊醒。
一旦惊觉,答案便不难猜到了。郗月明吵过闹过,质问过郗言御,但结果无非是更加验证自己的猜想:宋贤妃收养自己,或许只是为了讨好皇帝,外加多一张底牌而已。
郗月明开始惶恐,开始疏远郗言御与宋贤妃。
期间,郗言御倒是来探望过几次,不知是不是良心未泯,觉得对不住妹妹和忠仆。只不过他的安慰分毫不起作用,反倒会惹来倾慕他的陈玉容不满,愈发仇视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宋贤妃从未来看过她,像是自信已经将人拿捏,笃定她不会翻出什么大风浪似的。郗月明无法否认,她确实因为将他们视作至亲之人,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郗月明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常常闭门不出躲避一切,整日里胡思乱想。想象沈卓风的死状,想自己的归宿和结局,想着想着,便开始怀疑,沈卓风,是不是自己害死的?
訾沭生辰那晚,她也曾凄惶地提起这段往事。如今沈卓风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惊异过后,便只剩劫后余生的欢喜。
郗月明听到自己声音颤抖,反问他近来好吗。
“还不错。”沈卓风笑意如旧,点了点头,“今年调任了加尔萨部落的首领,算是升职。眼下受诏归来,有些事情需要面见汗王。”
比起郗月明的匆遽不安,他看起来要平和得多。仿佛前尘往事不叙,眼下只是两个阔别许久的老朋友相见。
郗月明恍惚一瞬,追问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死了,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你为什么成了加尔萨的新首领?”
“当年,本就是派我前往云郗和訾陬的边境。”
沈卓风缓声答道:“这些年也一直在訾陬生活,如从前那样投了军戎。至于别的,该多谢汗王心胸宽广,用人不疑。我想,如果公主您去问,汗王一定会悉数告知。”
他向来是稳重可亲的性格,一别经年,现在看来似乎更加处事周到。
郗月明却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直直地问:“你不怨我吗?”
陈寄闲尚能因为沈家之事与她大吵一架,斥责她的莽撞,她不相信身为当事人的沈卓风能够心无芥蒂。他虽然死里逃生,却也斩断了一切故旧亲缘,及至此时,他们二人之间荒唐的缘分也没有了。
沈卓风想了想,答道:“我现在很好。”
她问怨恨,可是,自己为何要怨恨一份求之不得的情意?
人生于世,不可能为某一处的风景长久驻足。若说有缘无份,那确实可惜;可兜兜转转,能看到对方比过去更好地活着,那大概就是,她遇到了比自己更好的缘分。
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眼下这情形。她眼眶通红,簌簌落泪,自己却没有为她拭泪的理由了。
沈卓风叹了口气,像是在劝她,也像是在劝自己:“公主也遇到了良人,过得很好。我们能从当初的境况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声音清润,神色认真:“所以,都向前看吧。”
恍惚间,郗月明好像回到了那日灯火通明的泽高街,听到訾沭在自己耳边低语:月儿,向前看。
自己的来路混沌,好不容易才挣脱开过去的泥沼,与訾沭携手共誓。沈卓风没有死的消息于她而言,是弥补过去的缺憾,同样的,似乎也产生了新的缺憾。
面前的人始终情绪平和,应答得体,似是一种历尽千帆的淡然,相较之下,一直追问的自己倒显得有些纠缠了。
郗月明颤抖的手抓紧衣摆,终于遏制住自己,缓缓平息了下来。
罢了,罢了。
无憾不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追悔懊恼?当初尚能说一句年少无知,时至今日,哪能再继续纠缠?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线:“这样也好。”
“那,我就不耽误你议事了。你先忙吧,待得了闲暇,再来找我吃茶。”
沈卓风拱了拱手,温声答好。
他这趟来本就是为了商议政事,适逢訾沭不在,他便在等待的间隙出来走走,不成想,一眼就看到了花园这边的郗月明。
她脸上的神情生动不已,或嗔怪或无奈,与从前大不一样。即便早就知道了和亲之事,沈卓风依旧驻足沉默地看了半晌。
曾经满心依赖他的姑娘,如今终于走出了阴霾。前提是,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在别人的爱护下走了出来。
当然,訾沭是个很好的君主,也是个很好的丈夫。
走出阴霾,这没什么不好。
沈卓风垂眸,看着她擦干了眼泪,休整情绪。随后后退几步,似乎是想把时间留出,让他处理政事。
然而,王城门口空荡荡一片,方才分明已经策马归来的訾沭,此刻却连半点踪影都瞧不见。
郗月明之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及至此时才发现状况。她忽然有些知道,訾沭这些时日来的别扭是因为什么了。
“抱歉,你大概得再等等了。”
她歉意一笑,拉过臧玉道:“劳烦姐姐先替我招待沈将军,我去找訾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