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臣下和奴仆
林孝锦当年可谓是过得风生水起。
钱、权、女人、儿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世事难料,将他送下宝座的,是前两年的车祸。从那之后他一蹶不振,身体也变得羸弱。
如果第一次咳嗽,第一次心悸时他能反应过来,没有自大到以为掌握全局,他或许还可以在轮椅上保持最后的体面。
可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他的一张嘴起不了任何用处,作为他的妻子,温烟,站着一双笔直的腿,高高在上地俯视他。
这个女人开始不听话,开始反抗且控制他,起初只是言语上的勒令,后面再发展为行动上的限制。
房间里的监控,手机上的定位,故意无视的话语。
他都那么明确表示自己的诉求:我需要的是儿子亲自到面前来和我讲,而不是你我行我素,固执己见。
可她还是当做听不见他的话,是,她是转身去找了,答复他的却还是她。
这样的行为不止一次,他的话语权在这个家失去效力,林孝锦恍惚觉得自己早就死在两年前的车祸里,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傀儡,一具连自我行动都不便,要人搀扶伺候的死人,废物。
可温烟不如意,还是不如意,即使他的腿成这样,她还要紧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于是林孝锦一气之下让人把他送了出去。
然后呢?然后他察觉到,坐着的人并不是比站着的人高尚的。
你有权利,你可以坐;你下肢残疾,也可以坐。但两者之间的差距隔着银河,林孝锦发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东西因为这两年的失意打击,逐渐沦为温烟的。
重新回到林家,重新面对家人,他唯一能泄气的,便只能是家里的孩子。
林书丞刚从他房间退出去,手上鞭子的血滴滴答答滑下来,砸在地上是沉默的声响。他紧了紧手,感受上面粗糙的质感。
我是你爹,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犯了错我就得罚你,还是说你想气死我?气死你唯一的父亲?不孝子,枉我多年对你的培养,有本事你就滚出去,滚出这个家。
往日温和的假面被撕得细碎,他好像又成为万众敬仰的君主,而臣下和奴仆,是也仅是他的孩子。
房门再次被推开,林孝锦还以为是林书丞回来,他垂下眼皮,头疼地去揉太阳穴:“怎么这么快?你......”
清浅的脚步声接近,有人走到他前面,林孝锦抬起眼,鞋尖,裙摆,再是林知微的脸。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不悦地蹙了蹙眉。
“你来这里干什么?出去。”
她没有说话。
林孝锦眉头皱得更深。
“爸爸,我只是想来和您说说话。”她看向那条长鞭,上面的血还是新鲜的,林知微收回视线:“您又打哥哥了。”
她用的是陈述句,家暴在这个家里并不是秘密,疯疯癫癫的父母,养出两个看似正常的孩子。
“是的。“他点点头,招手示意:”你过来,到我这边。”
林知微愣了愣,挪着脚步走到他轮椅旁。
凶器落到地上,他扯过桌旁的布料慢条斯理地擦着指缝的血,林孝锦笑笑,终于开口:“果然,我还是喜欢听话的孩子。你告诉我,前几天你不在,是不是到男朋友家里去了?”
林知微平静地看着他。
“温烟真是蠢,这种消息就能把她骗得团团转,听说她有去查,查出来个什么?”他顿了顿,“你回来我不意外,我只是好奇,干嘛要给出这么个荒诞的理由呢?已经想好和他远走高飞了?”
可惜,还不是灰溜溜回到家里,简直让人笑话。
莫名在孩子身上找回许久不见的自尊,林孝锦觉得身心餍足,笑着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轻拍,如同真正的慈父。
“不过,你是不是毁了我们的约定呢?小微,你还想留在这个家吗?”
“知道做错事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吧?对,像你哥哥那样,跪在那,去吧,别怕。”
仿佛是在讲什么再过普通的事情,跪着,再挨打。
打你是为了规训你,犯了错就要好好悔过,只有疼痛才能让你记得错误,毕竟我们是父母,你不能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家。
看似表面和谐的林家,就是这样装扮得华丽的烂水果篮。
“爸爸。”林知微抽出手,她直视眼前这个生父的脸,没有从里面找出一丝一毫和林书丞相像的地方。
“我今天是很不开心的。”
林孝锦看着她,收敛了嘴边的笑。
“所以呢?”他的声音冷下来。
“所以我见不得您高兴。”
她缓缓俯下身,观察起这个中年男人的表情,轻声道:“果然,那场车祸还是没有让您长记性啊,不如还是把您变成植物人?这样大家都会高兴。”
林孝锦冷着一张脸看她,眼前的女孩表情清淡,说话强势,和之前唯唯诺诺的林知微简直两模两样。
她哪来的底气?
“果然是找到人给你撑腰了?林知微,你别以为——”
脖子被猛然掐住,气管挤压变形,林孝锦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生生咽了下去,他去扯她的手,林知微纹丝未动。
一张脸被憋得通红,原本儒雅的五官挤在一起,显得狰狞。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力气会这么大,甚至指甲都已经刺了进来。
“放心爸爸,我能让你出一次意外,当然也会有第二次。”
中年男人的表情痛苦,他用力地去抓林知微手上的皮,于是她掐得更深。
“小心,别把我抓坏了。”林知微轻声提醒。
畸形变换的五官,红到有些丑陋的脸,父亲在她掌心挣扎,眸子瞪得硕大,含糊不清地想从喉咙里挤出话来。
林知微还在继续给他下刀:“爸爸,您想求救?您要找谁?妈妈?哥哥?哈,您放心,哥哥和我一样,都盼望着您死。”
“滚......”
眸底暗上几分,林知微唇角紧抿。
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的车祸,从来不是意外。
是的,我很后悔,后悔苦命研究了这种事,后来的每天我都在害怕,恨不得跳楼死掉算了,可是肉眼可见的,妈妈哥哥都很开心,我们可以成为幸福的一家人,只要爸爸你永远听话。
不,不能死,你要吊着一口气维持家里的天平,来,现在我们来呼吸。
林知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眼看着林孝锦嘴边泛起粉红色的泡沫,她才终于松开力道。
“爸,您怎么.....”门被推开,林书丞踏进来,刚才他反复敲门都没人应,终于决定推开门的时候,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副场景,他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
听到哥哥的声音,林知微显得很开心,她脸上的笑容没来得及收起,就这样完全撞进林书丞的眼里。
眼前的是林知微,又好像不是林知微。
妹妹是这个样子的吗?掐着父亲的脖子,上面依稀有几个血洞,她非但不慌张,还仰起一张笑得诡异的脸,叫他的称呼。
“哥哥!哥哥你看,爸爸又发病了,要是严重起来治疗不及时是可以变成植物人的,到时候,到时候我们......”
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好好过下去了。
接下来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她只看见往日冷静的哥哥丢下手上的东西,强硬地把她拽开。
“爸,爸!!”
“夏医生!你快来看看!送医院,快来人,送医院!”林书丞慌张地抹开他嘴边的泡沫,推着轮椅就直接往门外冲。
“哥哥?”林知微被他的力气丢在一边,她稳了稳身子,迷茫地叫了一句。
可他没有理她,林书丞看上去真的很担心这个父亲,林知微瞥见他后背洇湿的痕迹,不是汗,是血。
有更多的人涌上来,家里一片慌乱,妈妈今天不在家,她在忙,林知微听到有人给她打电话。
“夫人,出事了,家里...”
嘈杂,忽而生起的嘈杂,与她无关的嘈杂。
怎么会这样?我不懂,哥哥,我不懂。
我明明是像以前一样,想让我们成为幸福的一家人的,那时候你不是说没关系吗?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你会这么对我?
眼里失去焦距,林知微急走两步,指甲伸长,上面还有林孝锦脖子上挖下来的皮肤,她几乎是要忍不住冲上前把林书丞拉回来质问他。
质问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急匆匆的人们堆积在一起涌出门外,为了林孝锦的生。
大门没人关闭,外面凄凉的月光照进来一角,生冷的月亮遥挂在天际,触手不可得。
林知微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刚才在想什么?杀了谁?杀了哥哥?林知微,你真的还是林知微吗?你是不是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血腥的怪物。
崩溃地捂住脸,尖锐的指甲从眼皮下滑,掀起皮肉,流出腥臭的血液,有虫子从裂开的血口飞出,摇摇晃晃地在眼前盘绕。
是啊,怪物。可她在挖取蒋淮的身体时没有恐慌吗,她在看见那么多蛆虫在身边爬时没有恶心吗,有的,有的,可是能怎么办呢,她已经没办法成为正常人了。
毕竟她已经死了啊。
过了很久林知微才缓缓把手放下,手臂上有深深浅浅的指印,刚才林孝锦太过用力,终究还是把她一部分皮肤抓落了下来。
林知微收回落在上面的目光,摇晃着身子站起来。
是......怪物也......没关系......要杀......杀掉......去死,都要去死......
等到时候,哥哥一定就会理解她了。
世界变得很安静,她不知道自己从林家出来摇摇晃晃地来到哪里,周围很黑,她抬起头,眼前墙壁上是一张又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即使是在漆黑的空间内,林知微也能看清上面女生的脸是自己。
啊,是这里啊,她曾来过的。
上面的照片里,有被扯着头发冲别人笑的她,有衣冠不整被操得失神的她,有额头被砸烂顶着血一脸迷茫的她,也有满脸崩溃抓着脖子呕吐的她......
照片,视频,好多好多的她,好多好多的,林知微。
门边传来轻响,林知微缓慢转过头,和站在光里的男生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