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忙不叠地道歉。
  “没事。”被踩的女孩同样在人群中努力往前挪,两人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
  “是你啊!”
  居然是魏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不能算是同事,却有着同事般的情感羁绊:上班时间、工作交流、表面上的礼貌、偶尔的互相看不顺眼……
  周佳阳指指台上:“你也喜欢他?”
  “当然!从他那年参加艺考被拍到就喜欢!”
  “哇那你比我早,我是看了他拿亚军那个选秀节目才知道他的。”
  “你在粉丝群里么?”魏然好奇追问。
  “当然在,而且我在直播间排名前十。”
  “谁不是啊,你在几群?”
  “二群。”
  魏然瞪大了眼睛,眼角的闪粉显得眼睛更亮了:“不是吧!我也在!你叫什么?”
  “零重力躺平。”
  “居然是你!我是初级科员啊,我找你要过照片的,还记得么?”
  “当然,那次你还提醒我加水印。”
  “天呐这太巧了!”
  “原来咱俩这么早就聊过天。”
  “可我记得你说你在上海啊。”
  “我大学在上海,今年实习就回来了。”
  “咱们居然只隔了一条河,真是——”
  “unbelievable!”她们同时喊出那位歌手在直播间里的口头禅,相视大笑。
  亲密感山呼海啸而来,挡都挡不住,明明之前走在俞湾的街上都不会打招呼的人,此时手臂挨着手臂,唱同一支歌,为同一个人欢呼,直到五首歌唱完,两个女孩意犹未尽,心里都存着莫名其妙的激动,不仅仅是因为音乐节,更源自于这场偶遇。
  周佳阳略带试探地问道:“你待会儿结束了有什么安排呀?直接回家吗?”
  魏然立刻心领神会,回答道:“太远了不想回,要不咱们就近找个地方住,明天再走?”
  “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迅速在手机上订了一家附近的温泉酒店,而后提前离场。半路上各自打电话报备,魏然打给父母,周佳阳打给陈秋持。
  这个季节的温泉酒店人不多,在靠近阳台的位置,隔着一座精美的屏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泉池子。起初周佳阳还有些羞涩,在屏风旁边探出半拉脑袋,见魏然大大方方地把衣服一脱,她也跟着一起走进温泉池坐下,阳台是个玻璃顶,一抬头就能看见星星。
  “我们以前私下里常说,管委会里就你最单纯,今天这么一看,还真是乖巧得很。” 周佳阳笑着打趣道。
  “怎么我看起来像个傻白甜吗?”
  周佳阳没否认,其实他们背地里就是这么评价的:“你刚才打电话,开口喊‘爸爸~’的那声,不像二十多岁像十二岁,我都直接喊一个’爸’。”
  “哦,这是策略,平时喊‘爸’,有求于他的时候叫’爸爸’,如果有什么大事需要他去攻略我妈的时候,打电话就不管用了,那得挂在他身上摇晃他。”
  “哈,演的啊!你平时跟着老林的时候装得也挺乖。”
  “那当然,工作能力可以有限,但工作态度一定要好,这就是我的职场生存之道。”
  “所以你叫‘初级科员’,还真的就是。”
  “对呀,那你呢,人生目标就是躺平?”
  “倒也不是,就是现阶段先躺躺,主要是我还没想好以后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老板每天都巴不得赶我走,其实我走也行,可去哪儿都觉得不如意,还不如就待在这儿呢。” 周佳阳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赶你走?”魏然有些惊讶。
  “哦,他也是被迫收留我的,我可能对他来说是个小麻烦,我走了他能落个清静。”周佳阳苦笑着解释。
  “你可别真走了啊,咱俩这才刚相认呢。” 魏然赶忙拉住周佳阳的手,一脸认真。
  “那肯定不会!”周佳阳认真注视着魏然,“哎对了,我能问个问题么?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问呗。” 魏然爽快地应道。
  “你经常到我们店里来,每次就一两个人,也不约朋友,还只点一杯贵得要死的小甜水,是冲着老板还是立航哥?”
  魏然毫不避讳:“当然是俞立航,你们老板那么可怕。”
  “可怕?”
  “是啊,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我真的没听过有人说他好话,全是……”她没说下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你也知道的吧。”
  “嗯,知道,但他不是坏人,这你放心,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现在绝对是个正常人,甚至比好多男的都更好一点。”
  “是么……”魏然犹豫片刻,紧接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那姑且信你!哎,俞立航他,没有女朋友的吧?”
  “没有。但是你真的确定么?他年纪可不小了。”
  “30加?”
  “ 32 ,虽然立航哥比我们老板还大几岁,但严格来说要叫他表叔。”周佳阳笑着说。
  魏然表情夸张道:“啊?那我要是跟他在一起,还得管你们老板叫‘叔’?”
  “嘶——”周佳阳假装嫌弃地撇撇嘴,“你别想那么长远行么,我都有画面感了!”
  两个女孩又笑作一团。
  泡完了温泉,她们俩躺在床上,说睡觉,却总能找到新话题,似乎有意在寻找相同之处似的,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聊完了俞立航,周佳阳说起了酒吧里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魏然讲工作里遇到的各种麻烦事儿,末了还不忘吐槽一句“尤其是你们老板”。
  “你相信命运么?”周佳阳突然问。
  “有点信,尤其是碰到像今天这种不合常理的巧合的时候,你说怎么就能正好在五万人里头,被你踩一脚呢。”
  “嗯,我也信,所以我觉得我们老板运气很不好,总能遇到很不好的事儿。”
  “是吗?比如呢?”
  “他小时候,妈妈就生病去世了,爸爸带大了姐弟两个,他们两个上大学的时候,陈秋持跟人打架,那人伤得很重,被学校开除了,然后他姐姐就出国,一直没回来,后来又听说他爸被他气得身体垮了,住进疗养院,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啊,这么可怜啊。”魏然面露不忍。
  “他除了我们,还有湾北街上的邻居,没有其他的朋友,所以独来独往的,有时候脾气不太好,大家也都能理解。”
  “嗯,这倒是。”
  “他交过女朋友么?”
  “这我不知道,应该交过吧,毕竟他长相摆在那儿呢。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上学,那会儿他真是又帅又招人喜欢,出事之后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他,再碰面就是他开酒吧之后了,整个人都变了好多。这几年也没见他跟谁在一起过,我有时候就想,要是没碰上那件事儿,他的人生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侧过身,以一种诚恳的目光望着魏然,“我不是想替他找借口,但他平时对你们……真的不是故意找麻烦。”
  魏然是个挺善良的姑娘,立刻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嗯,明白。不过我们有时候发的通知吧,连我们自己心里都想‘有这个必要么’,但也没办法,上头有文旅局,有城管,还有市委区委,他们哪天心血来潮想出个主意,我们就得赶紧下发下去执行,也是——”她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懂的懂的。”
  “哎,你们老板当初,为什么打人啊?”
  “不知道,这谁敢问,提都不能提。有时候说错话,他那个眼神刀过来,我就立马静音。”
  “哈哈哈你真逗。哎呀都两点了,睡吧。”
  “嗯嗯,是该睡了。”
  “哎,我突然想起来……”
  于是新一轮的话题又开始了。
  此时,距离一百五十公里的酒吧已经打烊了,往常,陈秋持入睡前总是筋疲力尽,但今天的他有些异常的精力充沛,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两套不同的神经系统控制着,以至于他的欢愉不那么纯粹,伴随着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但依旧是快乐的,那感觉就像被蚊子叮过的手臂,怎么挠都解不了的痒突然就不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并不恼人的疼。他贪恋这样的感受。
  这样的感受只是他自己的,无关任何人。他上一段感情的戛然而止已近十年,这些年他从来不会多看别人一眼,没有恋爱的兴趣,也没有向往。
  陈秋持仿若飘荡在起风的海浪之上,细碎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他放任自己,似乎在试探自己的底线,疼痛的底线抑或是脑子里那根长歪了的血管所能承受的底线。他的脑袋以那根长错了的血管为界,一分为二,一半渴望沉到愉悦的深处,另一半则试图挣脱,向上攀爬。
  从此以后,每一次快乐和疼痛都是危机四伏的,也是一种豪赌,他想。
  他在眼前一片空白的那个瞬间,嗅到一阵怪异的味道,不香也不臭,是他从来没闻到过的气味,而且一旦注意到,就再也没办法忘掉它,久久不散,直到第二天上午醒来,又被蚊子叮了腿,他才想起,是那管药膏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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